2007-04-27 17:16:36難得糊塗

對陌生的女子

<對陌生的女子> 布正峯 04010485      字數:5700

在剛開學的日子,學校給學生的功課不多,有功課的話學生也不一定要做,加上天氣炎熱,不適合打籃球,查小濃就經常去餐廳乘涼和吃下午茶了。云云餐廳之中,有一家叫吉野家的下午茶餐價錢特別平宜,份量卻特別多,這是吉野家唯一一個能夠吸引查小濃經常光顧的原因。是的,是唯一一個原因,雖然查小濃每次到那裏吃下午茶的時候,都會看看那個和收銀機一起工作的漂亮女子,但這不過是排隊買食物時眼光沒處放的結果。查小濃的確是去吃下茶和乘涼的,不是看女子。你不相信嗎?現在女子要服務的人龍比較長,大嬸要服務的人龍比較短,查小濃就到大嬸那邊排隊去了。

這樣說,也不代表查小濃對女子毫不在意,事實上,在整個荃灣區,甚至整個葵青區的陌生人中,查小濃最關切的就正是女子了。這個微妙的距離,或者需要看一個短篇小說的時間來感受,或者,你也曾經知道了。

宵夜要吃些甚麼呢?查小濃已經很久沒為這煩惱過,因為祥華樓附近有一家小小的友記。在每一個需要吃宵夜的晚上,他都到那裏點一個名叫「隨便」的菜色,雖然友記的菜單上實在沒有寫上「隨便」。所以關於「隨便」,又要用吃一頓宵夜的時間來解釋一下。

話說查小濃和朋友一行四人在街上胡鬧了許多個年頭,餓了就找宵夜吃。他們可以隨便道出附近廿家食肆的名字,可是,光顧過的其實不多,因為嚐過第四家食店後,大家都認為:唔唔,這店的食物做得不壞,價錢也不貴……總之甚麼都不壞,不是很好,就是不壞。這樣,他們就一直光顧下去了,反正上夜街吃宵夜的日子其實不多。某夜,有兩個較少露面的朋友加入查小濃一行人,並對查小濃慣常光顧的食店不斷搖頭:「吃過了,不好吃,試別的吧。」查小濃等人對自己的飲食品味依然沒有感覺慚愧,因為「安於不錯,懶於嚐新」,這是他們一直在做,而且一直知道的,對於朋友帶他們走出故有的飲食路線,查小濃等人也樂於接受。於是他們在街上選食店,說是選呢,其實沒有甚麼選擇的準則可循,即是隨便。如是,他們闖入一家小小的食店,它就是友記了,如果要他們解釋為甚麼要嚐友記呢,他們是不懂得回答的。

大眼鏡伙計守著凌晨一時打烊的關口,心情特別愉快,招呼很輕爽,查小濃一行人尚未坐下就問道:「要些甚麼呢?」「牛腩河。」「今晚的牛腩很瘦喔,不好吃。」(牛腩河是一條怎樣的河)「那麼要魚蛋河吧。」「我們賣新鮮手打的魚蛋,不過夜,打得少,賣光了。」(魚蛋河又是一條怎樣的河)「哎?那還有甚麼好吃呢?」大家哄鬧起來,雖然可以選擇的食物很多,卻熱鬧得得到一個令人好玩的結論:「隨便吧。」大眼鏡伙計聽見了,把原子筆放回衣袋口,把紙本子掛在腰間:「隨便嘛?」大家被他的從容唬了唬,嘴裏仍然胡鬧:「隨便,隨便。」誰都等著誰出口阻止。不阻止呢,其實也沒所謂。

過了一會兒,大眼鏡伙計端來六碗淨魚麪,還有兩大碟蠔油菜芯。有幾個愛吃濃味道的小伙子埋怨起來,大眼鏡伙計立即以朋友的語氣胡混過去:「不是玩你們阿。廚房也吃這個,她說今晚這個最好吃,每位十五呀。」一邊說一邊記帳。魚麪有甚麼特別嗎?不過是真材實了,少滲麪粉。菜芯有甚麼特別嗎?不過是比較新鮮,長得粗壯。其實對一餐宵夜抱很大的期望,不是很無聊嘛;對一排魚麪和一紮菜芯有甚麼期望,就簡直是荒謬了。在座有幾個小伙子開始往碗裏灑鹽潑醋,好像他們要吃的正是一窩魚翅。

眾安街附近的宵夜區,所有食店提供的口味相當統一,廚藝一般的粗糙,你光顧五間食店,跟光顧一間食店,是同樣沒有驚喜的。食材是否新鮮就決定了食物的質素,雖然選擇新鮮的「隨便」,就會失去選擇要一碗牛腩河或魚蛋麪的權利,但因為查小濃並不擇食的關係,友記的「隨便」實在很能配合他的脾胃。有時候,朋友向查小濃詢問吃宵夜的好去處,他介紹到友記,會說:那裏員工比較隨便,食物的味道一般,如果點菜的時候說「隨便」,他們真的會隨便給你一些食物,我實在不知道他們會給你甚麼,不過關於「隨便」這食物嘛,它總是非常新鮮。

查小濃正在放假,放一種喚作Study Leave的假期,這假期的中文譯名查小濃怎樣也譯不好。總不能叫「讀書假期」吧,上學就是讀書,而上學不是放假,所以讀書就不是放假,「讀書假期」就不成立了……在Study Leave期間,查小濃的腦袋都儘在想這些無無聊聊的事情,他根本不需要一個假期去讀書,這個假期只是提供了足夠的時間和合適的心情,讓查小濃更頻密地到吉野家吃下午茶,到友記吃宵夜。

如果說吉野家和查小濃的關係,就是食店和顧客的關係,那麼友記跟查小濃的關係,就是廚師阿楊、大眼鏡伙計跟查小濃的關係了。吉野家的員工總不會對查小濃的名字感到興趣,而大眼鏡伙計有一晚卻問道:你又來啦?點稱呼呀?請暑期工你要不要做呀?多親切。查小濃本來不致為這個微末的理由而選擇這一份暑期工,不過再考慮到友記只在晚飯和宵夜時間營業,十分適合自己的作息習慣,所以會考過後,查小濃打算在友記工作。

查小濃對這份工作是有憧憬的,例如可以結交一些同樣愛吃「隨便」的顧客,好像結交了自己。結交自己為甚麼值得憧憬呢?查小濃覺得誰能認識他都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因為他有打算成為作家或者飛機師等充滿象徵意義的職業,如果他也能認識一些自己,那就很有趣了。

第一個上班的日子,查小濃在下午一時多的時候起床。查小濃把自己的生理時鐘調節到好像一個夏威夷人的一樣,是因為查媽媽在暑假期間不給查小濃零用錢的緣故。這調整令查小濃的早午晚三餐正餐,勉強換成下午茶晚飯宵夜三餐正餐。下午茶比午飯平宜,宵夜則由友記免費提供,查小濃一想到這個就忍不住大力地點頭。

但你大概已經知道查小濃並不是那種思想簡單的人了吧,他不只會思考寓工作於娛樂等天真的理想,他也喜歡合理的幻想,例如:查小濃會幻想,如果沒有遇到點「隨便」的顧客,那麼他就無法結識一些飛機師或者作家等朋友了,而這是很可能發生的,事實上,「隨便」這道菜,一直無法在葵青區流行起來。又例如:查小濃會幻想,自己由晚上八時到清晨一時都在小小的友記打轉,會不會太過像一頭在磨坊工作的牛呢,或者,會不會太過像一頭騾?查小濃並不討厭騾子,也不討厭騾子的工作。香港昂平纜車施工期間,就是六匹從加拿大移民來香港的騾子,把千多頓的材料於山路來回運送,據說每一匹都有自己的名字,至於一匹騾子被命名為「小農」,似乎相當稱身。騾子一星期工作六天,幹朝九晚六的粗活,星期天則放假。六隻騾子,三隻男,三隻女,在馬房嚼嚼草,期期艾艾,想來十分寫意,跟一個人的生活沒有明顯的分別。當你看到查小濃遼闊的幻想,就大概知道了友記伙計這件工作,是不能夠為查小濃帶來甚麼驚喜的了。

查小濃稍為梳洗和上網讀一下報紙,直到兩時半,就到吉野家吃下午茶了。在會考之後,吉野家出現了很多年輕的姑娘,漂亮的姑娘會在收銀處跟顧客正面接觸,稍遜一點的會在收銀處後面傳餐,再遜一點的似乎被經理驅趕了,沒有資格在吉野家做事。話需如此,查小濃覺得這群穿制服戴帽子的姑娘面目模糊,畢竟她們從不過問查小濃的名字。令查小濃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子,其實也沒做過甚麼,不過是當他要一客「細牛肉飯凍奶茶另外加牛肉汁」的時候,女子沒有把「細牛肉飯」讀成「細嘔」,更沒有「牛肉汁」三個字異化成「嘔汁」,並告訴廚房的同事。查小濃是故意說「細牛肉飯」「牛肉汁」的,雖然他知道吉野家的人都稱呼這種飯為「細嘔」,這種汁為「嘔汁」,但作為一個知識份子,他覺得有堅持發音正確的必要。當查小濃發覺女子也有當同的意識,還微笑著對他說聲多謝的時候,他有輕微的感動。

查小濃向互聯網上的朋友說他要上班了,然後就在衣櫃裏尋找最殘舊的衣衫。結果他選了一條深藍色的牛仔褲,一件細密格子的T裇。他很易容就發現他選擇的衫和褲都偏離自己的原思,牛仔褲和T裇其實並不殘舊,不過它們都善於隱藏污穢,查小濃就修改了自己的原意,把它們穿上,上班。

當晚,查小濃覺得自己正正就是一頭磨坊的牛了,但由於他已經細仔幻想過成為一頭牛的得與失,他並沒有感到特別沮喪,只要耐心地繞著石磨慢慢地轉圈子,大概就不會頭暈了。而且,查小濃實在比一頭牛幹得更有興味呀,他可以憧憬識認一些會點「隨便」的顧客。

查小濃第一次遇到點「隨便」的顧客,是一群膽子很小的、頭髮不是黑色的街童,當查小濃模仿大眼鏡伙計,把原子筆放回衣袋口,把紙本子掛在腰間,說道:「隨便嘛?」他們就紛紛喊道:「牛腩河!魚蛋河!」想來他們都不會有成為飛機師的志向。查小濃第二次遇到點「隨便」的顧客,是一個微醉的男子,男子的手臂好像裝上了興奮的馬達一樣不住震動,維持了整整十秒鐘,往一碗魚麪裏瘋狂灑鹽,查小濃的眼睛好像能嚐到魚麪的喊味,唾液從舌底湧出,隨後男子臉不改容地把米線連湯直接灌入腸胃,查小濃顧得驚嘆,就顧不得跟男子結交了,但想來男子也不會成為作家。查小濃第三次遇到點「隨便」的顧客,是一個動靜跟查小濃有點相似的人字拖小伙子,但正因為人字拖像查小濃一般沉默寡言,查小濃並沒有跟他展開對話,對於自己的怯懦,也沒有感到愧疚,因為他已花了一生來接受。

這三個顧客令查小濃的工作增加了些許興味,好像他的工作比一頭磨坊的牛工作得略為精彩。不過光顧友記的客人,絕大部份都是愛好吃宵夜的年青人,他們有時無無聊聊,會向記帳的查小濃攀談幾句,那時候查小濃會是一頭在磨坊裏打轉的微笑的牛。到了這個時候,關於牛的比喻已經不再貼切了,我們不知道一頭牛微笑的意思,因為牛並不微笑,但因為查小濃連微笑的牛也幻想過了,這也沒有令他的工作變得難過。

是的,一切都盡在查小濃的幻想之中。唯有一件事是他始料不及的,就是他發覺自己竟然不想吃宵夜了。查小濃為友記的湯麪勞碌了七個小時,嗅覺告訴他已經飽了,而處理理性思考那部份的腦袋說還未還未。話雖如此,查小濃還是毫不猶豫地選擇吃宵夜,畢竟沒有胃口只是一種很平常的經驗,況且查小濃記得,自己當初對友記提供宵夜這個工作條件曾經大力地點頭,他實在不能承認自己的失算。

如果你想知道查小濃這三個月來,有沒有遇到甚麼趣事呢,那麼你就要失望了,因為我打算叫你把上面六段文字重讀九十遍,一個會考生的暑期,不就是三個月,九十日嗎?如果你能夠重讀九十遍的話,閱讀途中,你將會得到你要的答案,雖然未必是你想要的答案。

查小濃的暑期工作圓滿結束。剛開學的日子,同學都提及到關於暑期工作的奇情故事,卻沒有任何一個比別的出色,查小濃想,最瘋癲有趣的日子,大概都在那些沒用功讀書、無法升學的同學身上發生了。由於查小濃覺得自己的故事不太吸引,沒有人問起的時候他選擇沉默,有人問起的話,他會說:「那個友記的廚師阿楊,他的「隨便」做得真不錯,不過傻里傻氣的,常常以為自己教曉我怎樣煮麪,其實我早就懂了。至於那個大眼鏡伙計呢,原來真的很好色。」

查小濃又到友記吃宵夜了,照例點了一客「隨便」。大眼鏡伙計走到玻璃廚房叫阿楊做一客「隨便」的時候,查小濃走到廚櫃拿了一隻杯,為自己斟豆醬喝。這次大眼鏡伙計端來一碗牛腩麪,麪上的牛腩肥瘦得宜,查小濃說:「真不錯的牛腩。胃口正好呢,請送我一碟葉芯吧。」「為甚麼要對你這麼好呢?多給你一碟菜芯,你又沒打算多給我錢。」大眼鏡伙計說完之後,卻在廚房端來一碟葉芯了。查小濃把宵夜吃剩一半的時候,人字拖小伙字來光顧。大眼鏡問他要一客「隨便」嗎,他說正是。查小濃看見廚師阿楊原來溜了,大概是上洗手間去,雖然過一兩分鐘他便會回來,但查小濃仍決定為人字拖做一頓「隨便」。查小濃舉手喊道:「我來煮。」大眼鏡說:「隨便你。」隨即安撫人字拖道:「喔喔,他是二廚。」

就這樣,查小濃就在廚房煮麪、切幾片牛腩了,他又看見通菜相當新鮮,於是又做了腐乳通菜,大眼鏡將它們都端給人字拖。阿楊走進廚房,且呼喊自創的口號:「最緊要新鮮。」「最緊要新鮮。」查小濃和應道,然後返回客坐椅吃宵夜。

查小濃又到吉野家吃下午茶了,因為吉野家的下午茶餐,份量又多又平宜,而女子在開學後仍然在吉野家跟收銀機並肩作戰。當查小濃跟女子說要一客「細牛肉飯凍奶茶另外加牛肉汁」的時候,女子通知廚房的同事:「細嘔、嘔汁、凍奶」,然後微笑著向查小濃說了聲多謝。當然,查小濃已經幻想過這種情況,所以這個失學的女子,是無法激起查小濃深切的同情的,但這也不代表查小濃對女子毫不在意,她正是查小濃在葵青區內最關切的陌生女子。這個微妙的距離,或許你早已經知道了,或者,你需要用看一個短篇小說的時間來感受。

至於查小濃對將軍澳區的陌生女子又有甚麼微妙的感覺,可以用看一首詩的時間來感受一下,於是你知道,對於陌生的女子,查小濃有話要說。以下是查小濃的作品,他寫給將軍澳墳場中一個陌生女子的:

<白頁──給湘湘>   

城裏的樹很多
沒有一棵是我種的
我沒有見過一棵樹的終結
正如你不曾說過:
啊啊那樹,它剛枯萎了

穿白袍的老師挨著窗
說葉子只管生長,樹幹其實已經枯了
所以我不懂書頁皺皺的言語
當最後一片葉子掉落,自乾脆的枝椏
我才說它死了

這樣的定義或許也沒意思
掉葉的時候,你我都做著易忘的事
而這並沒有甚麼叫你我悲傷
細葉榕有許多時間點算僅僅的萬千
如我們屈數十指般輕易
況且在發芽那天,它就預留了土地
自己是自己的碑

就好像細葉榕一樣,婆婆也沒說些甚麼
或者有說過些甚麼嗎?
她叫女兒去買一樽葡萄適飲料
女兒走在醫院的長廊時婆婆也走了
就好像細葉榕一樣,婆婆也點算著日子

但婆婆跟細葉榕不一樣
呱呱墮地那天誰又會為自己預留甚麼
大理石的碑,青玉的盅?
兒女分得金幣,更無需花費於葬禮
摺了幾多元寶呢焚了幾多頓紙?
要多少棵大樹才有這一堂濃煙?
隔著玻璃看,她的臉從沒有這樣紅過
磨蝕了的尊嚴上那厚厚的胭脂

婆婆在墓園裏年輕,不過還是老了點
附近有更年輕的靈魂,湘湘,是姑娘的名字
姑娘笑得很自然,也沒有抹上濃妝
旗袍的樣式很眼熟,想來又是寶藍色的
這是一張學生照呢……我也是個學生

當你的墳前沒插著香,只放著沒嘴的貓
我就無法想像你離開的原因,連開始都不能
大家看看,這樣的照片這樣的墳
誰能想像呢?
又不能問你的父親

我就是如此無法投入你的離開啊
因為你還末思考過離開的得失
而我卻思考過了
如果我說婆婆跟細葉榕有點相似
那麼你甚麼都不是

像一張被丟在回收箱的白紙,你是空白
我也只能投入你的空白,是的,你我本不相識
你生於一九八四,終於二零零五
假如我執意要跟你打個招呼的話
我要叫你姐,還是妹,也不知道

註:作者生於一九八五   於二零零七年三月廿六日 清晨一時至六時







謝謝耐心讀完全篇

特別嗚謝跟我在Msn東拉西扯的人,一不小心,竟然助我衝破關口,不然我就沒法及時寫完了。

二零零七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