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6-19 00:14:52非馬

隨筆--紀老師的紅筆

紀老師的紅筆

住在舊金山的紀弦先生是我近年來接觸比較密切的寫詩朋友。開始通信時,我曾為他在信中「非馬兄、弟紀弦」的稱呼多少感到不自在。因為無論是在年齡、寫詩資歷或成就等各方面,我都是名副其實的後輩。但我知道他這樣只是為了表示尊重對方,而且他似乎對所有的朋友都這樣稱呼,便坦然了。有趣的是,後來我在給朋友寫信時,偶而也沿用了他這個稱呼習慣,卻惹來了一兩位年輕詩人的質疑與抗議。
紀老(我到最近才這樣放心大膽地稱呼他。如此高壽該不怕人家把他叫老了吧?)坦率天真的性格,在他的詩裡表露無遺。曾有一位剛接觸新詩的朋友寫信問我,詩人不是該溫柔敦厚的嗎?為什麼紀弦一點都不謙虛,在詩裡直稱自己是「最美最新也最偉大的詩人」呢?我回信告訴他,一個詩人,特別是一個上了年紀或成了名的詩人,能在詩裡袒露自己的心靈,除了天真,還需要勇氣。何況,如果 連詩人本身都不相信自己在歷史上佔有的 獨特地位,或不相信自己寫出來的東西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那他的作品一定沒什麼看頭。我寧可讀狂傲的真情,也不願讀謙卑的假意。而只有像他這樣不失天真的詩人,才有可能到了八、九十歲還
在那裡寫詩,而且寫出來的詩有時候甚至比年輕詩人寫的還要來得年輕。
除了天真之外,最讓我感動的是紀老熱情寬闊的胸懷。我常收到他的來信,告訴我他多麼地欣賞在某處讀到的我某一首詩。在今天,這樣有心的讀者已經很少很少了,何況是詩人,更何況是德高望重的詩人!我自己便因為疏懶,每次讀到詩友寫的好詩,最多只在心裡頭暗暗喝彩鼓掌,很少想到要拿起筆來給作者寫幾句鼓勵的話。他曾在一篇談論我作品的短評裡說﹕「詩人非馬作品〈鳥籠〉一詩,使我讀了欽佩之至,讚嘆不已。像這樣一種可一而不可再的「神來之筆」,我越看越喜歡,不只是萬分的羨慕,而且還帶點兒妒忌,簡直恨不得據為己有那才好哩。」今天有多少個詩人能有這樣的氣度與雅量,毫不保留地對另一個詩人說出這樣鼓勵的讚語呢?最近報載諾貝爾物理獎得主楊振寧李政道兩位先生曾因論文作者排名的先後而交惡的事,更使我感到紀老這種「詩人相重」的胸襟難能可貴。
不久前我把去杜甫草堂及李白故里遊覽的感觸寫成的幾首詩寄給紀老。 前幾天收到他的回信,說「大作數首已拜讀,我胡亂地打了幾個分數,希望你不要生氣。」看到他在我的原稿上用紅筆又劃底線又寫評語又打分數,我有在他課堂上受教的幸福感覺。不要說他那麼慷慨地給了我一個 A,一個 A- 及兩個 A+,即使他給我幾個 C+,我想也夠我感激高興滿足的了,怎麼可能生氣?特別是他在我那首題為〈在李白故里向詩人問好〉的詩中「詩仙詩聖的稱號太無聊/寫詩又不是小學生作文/爭什麼第一」的詩行下劃下了密密的紅線,並稱之為「神來之筆」,我便知道我們的心弦有一個共同的頻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