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2-07 04:01:11非馬

詩的對話(1)

許達然。非馬

詩的對話

 

 

 

許達然:原名許文雄。散文家、詩人。現任教美國西北大學。著有散文集「含淚的微笑」、「遠方」、「土」、「吐」、「水邊」及「人行道」等。

 

非馬:原名馬為義,詩人、工程師。現任職美國阿岡國家研究所。著有詩集「在風城」、「非馬詩選」、「白馬集」、「非馬集」及譯詩集「裴外的詩」等。

 

談話大綱

 

前言

一、詩的四化

    ─談詩的形式與表達

散文化

型式化

歌謠化

古典化

二、海闊天空

    ─談詩的內容與題材

    花草與勞工

    但傷民病痛

    不土,稱什麼鄉土?

    政治與吃飯

三、形容之外

    ─談詩的其它問題

    量多有什麼用?

    有批無評

    詩溝與操守

 

 

前言

 

  芝加哥素有風城之稱,冬季風雪交加,漫長而難捱。每當春回大地,總不禁如釋重負,恍若再生,慶幸自己又通過了一次嚴酷的考驗。

  過去的這個冬天,我在詩的創作方面比較豐收,感覺上風似乎沒有往年凌厲,雪也比往年早融。連以往每年難得見一兩次面的許達然(雖然我們同住在一個地區),也有了好幾次的晤談機會,電話裡聊天的次數與時間也增加了許多。由于兩個人都寫詩,話題自然而然地環繞著台灣現代詩所面臨的種種問題。這些零星的對話,經過整理、增刪及分類,便成了這「詩的對話」。

    對話錄分成三部分。第一部分談現代詩的形式與表達問題,就台灣現代詩四個比較明顯的傾向加以探討。第二部分談現代詩的內容與題材,包括近年來風行台灣的社會寫實詩與政治詩。第三部分泛談現代詩的其它問題,如詩人、詩社、詩評、詩溝與詩品等等。

    因為兩個人都長期住在美國,對台灣詩壇的瞭解難免有不周,甚或誤解的地方。提出來請大家指正,並供愛詩的朋友們參考。

                        一九八五年六月十日非馬寫于芝加哥

 

 

 

、詩的四化

      ─談詩的形式與表達

 

散文化

 

馬:近來台灣有許多詩人,特別是年輕的詩人,傾向于社會寫實。連帶地,詩的散文化現象也越來越普遍,連一向重視詩質的一位詩壇老將都自承近來的詩作越寫越像散文。不過他的散文化是為了容納更大的題材以及更多的思想,而不是趕時髦。你既寫散文又寫詩,對這個問題的看法如何?

 

許:現代詩用口語,但口語化卻不是散文化。台灣的新詩越來越散文化。表達平白,語句嚕嗦,簡直比散文還不如。

 

如果不堅持藝術性,文學便缺乏感染力。馬蒂斯認為有兩種表達方式,一種是粗略呈現,另一種是藝術地使人聯想。文學當然是後者.而在文學中最注重語言的是詩了。

 

詩在措辭上比散文講究,最好是涵意而不是示意,有活潑的意象,使人聯想。時下台灣新詩的意象多半是敘述的意象,而不是比喻的意象─直喻或暗喻。文學憑藉文字,語言的掌握太重要了。當代法國的文學理論家ROLAND BARTHES 就認為文化是語言,文學是寫作下來的語言,而文學的可能是由於文字的多義性。TERETAN TODOROV 甚至認為作家只不過是在「唸語言」而已。

 

在所有文體中,詩的語言掌握無疑地最重要最敏感。美國詩人佛洛斯特把詩說成文字的演出。既然是演出,就要講究構思與排練。

 

馬:我認為詩之為詩,要素之一便是它的凝煉。如果把詩寫得比散文還鬆散,不如乾脆去寫散文。文學的形式林林總總,總可以找到合適的工具來表達。文學無法表達的,還有繪畫、音樂、電影等等藝術工具可用,沒有理由非用詩不可。我最近讀了詩人桓夫用原名陳千武寫的「獵女犯」,用小說的形式描述他的太平洋戰爭經驗,便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許:散文其實也凝煉,它的「散」祇是「靈活」。詩若比散文還散,不寫也罷!我寧喝一杯白開水,也不願看一首「白詩」。

 

馬:不但短詩要凝煉,長篇的敘事詩或史詩也一樣需要凝煉。我常想,一首成功的史詩便像一個繁星滿天的夜空,深邃遼闊。每一句每一節,都是閃閃發亮的星星。不過說老實話,我對所謂敘事詩一向興趣不大。如果有壯闊澎湃的題材,我會選擇小說。

 

型式化

 

馬:不久前台灣的詩人向陽出版了一本叫「十行集」的詩集。書裡每首詩都分兩節,每節五行。似乎再度引起了人們對格律詩的興趣。向陽苦心經營十行詩,據他自己的說法,是「拿著形式的籠子來抓合適的鳥」。其中有些詩甚至用對比的方式前後兩節的句式與字數都安排得完全相同。對于向陽勇于嘗試及努力追求適合他自己的表現方式(他稱為自鑄格律),我是

相當欽佩的。而「十行集」裡的詩,不論是意象的使用或意境的營造,都有值得我們喝采的地方。

 

但懷抱「建立中國新詩的形式」的理想,以為新詩必須有固定的形式,進而期望所有詩人都遵循固定的形式寫作在我看來是徒勞的。現代生活這麼複雜,變化這麼快速,不要說每一個人有每一個人不同的生活、思想與感情,即使是同一個人,今天與昨天,甚至于這一刻與前一刻,都是不會相同的。我們如何能期望用固定的十行(或者二十行甚至一百行)來表達千變萬化的題材與思想?而事實上也沒有這個必要。如果九行已能完美地表達了你所要表達的,難道為了湊足十行而去蛇添足?對于這個問題你有什麼看法?

 

許:我非常反對按既定的格式與韻腳去寫詩。當代英美詩人也有按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寫押韻的詩,像STANLEY KUNITZ。而奧登及LARKIN的詩也常押韻,有時讀起來反而彆扭。若為了押韻而犧牲詩意與詩義,就弄巧反拙了。

 

馬:適當地使用韻腳,在寫作歌詞或兒童詩時,也許有其必要。但幾年前我在小學裡唸書的兒子寫了一首讚美大自然的詩,在詩裡沒有使用一般小孩子都喜歡使用的韻腳,反而給了我清新自然的感覺,留給我頗深刻的印象。

 

詩的音樂性是很重要。但音樂性應該是指內在的、自然的律動,不是指纏腳的韻。我每次讀到押韻的詩時,注意力很容易分散,心裡頭只記掛著下一個韻腳。這大大地減低了詩直接進  入心靈的可能性。

 

如果為了押韻而扭曲語言,或使用不準確的字句,實在是得不償失。以詞害意或以韻害詞,都是一個有創意的詩人所不為的。

 

許:社會的限制已太多了,創作的人實在不必自己再套上鐐銬。連跳都成問題,不要說是舞了。詩是文字的舞,不是跳─跳,人人都會。我們不要任何束縛,但我堅持詩的節奏,也就是你剛剛提到的音樂性。節奏就像人的血液循環與呼吸,失去了就僵了。或慢或快,詩要有節奏,才活著。很多詩卻是死的。

 

我比較喜歡自由體詩。自由體詩在西方從聖經就有了,但到惠特曼才大力提倡,解放型式,自由表達,融合感情與思想。二十世紀中國新詩開始時,我覺得寫得比較好的是郭沫若。他不像胡適及劉半農,語言雖改成白話,卻仍拘於型式。郭沬若寫的正是惠特曼的自由體,不過惠特曼雖然標榜自由體,有些詩還是用尾韻、頭韻及半諧韻。難怪艾略特曾說並無自由體這東西。再怎樣自由,還是要有內在的節奏與結構。

 

結構不是形式。散文其實並不散,仍有結構。詩的結構更嚴密。詩寫得不夠好,不是形式問題。而是結構、意象、內容等問題。詩人創造內容而不是製作形式。限制創造力的形式是詩人要努力衝破的。

 

馬:一首詩是一個有機體,什麼樣的內容決定什麼樣的形式。用一個模型大批製造,是工業社會的特徵。作為藝術的現代詩,如果也要這樣,那就未免太悲哀了。

 

許:其實硬要寫多少行押什麼韻,倒省力,把韻書拿出來找找就是了。

 

馬:是有這樣的詩人,把字典裡同韻的字都挑了出來,湊成一首詩。

 

回到向陽的「十行集」來。有一個詩人說:「整齊的形式是對濫發無度的所謂自由詩的一個節制」。又說:「目前詩人群尚自由體,大半乃藏拙耳。」這種說法,即使有它的真實面,我們也不應因噎忘食。一個有創新能力的詩人必知自我控制,用不著形式的框框來替他設限。

 

許:自由詩絕不是亂寫的詩,更不是詩人藏拙,而是要充分抒發。若寫不出來而埋怨自由,追求形式,那才是藏拙。

 

馬:向陽在書末的「十行心路」裡,擔心詩讀者無法判別並置的二首不拘形式的現代詩的好壞,我覺得是太悲觀的說法。詩讀者鑒賞力的培養,有賴于評者、作者與讀者的共同努力,不在于詩形式的整齊劃一。台灣中學女生的髮式及制服夠整齊劃一了吧!何助于美醜的判別?相反地,在爭奇鬥艷、別出心裁的時裝裡,一個人的美醜立現!

 

許:我不喜歡制服,像西裝這種制服我都不願穿。穿制服是藏拙。制服使我不舒服。形式和制服一樣,再怎樣提倡,總會被丟棄的。在西方,寫實主義反浪漫主義,象徵主義又反寫實主義,那些主義還是思考的導向而不是形式呢!形式更容易被製造與丟棄了。後浪推前浪,而浪是不拘形式的。耶魯大學的  HAROLD BLOOM認為詩人都是在「影響的憂慮」(Anxiety of Influence)下寫詩─即詩的創作是在有代表性的詩人與詩作影響下寫出的。在積極意義上,每首詩的創作都是要除去這「影響的憂慮」的努力,以發揮詩人自己的創作力。若還講形式,要發揮自己的創作力就更難了。

 

馬:我最近寫了一首對現代詩新格律略含嘲諷的十行詩,題目叫「十指詩」,唸給你聽聽:

 

如果詩是手指

詩人便可買一雙

精美合式的手套

給它們保暖

這樣

 

詩人便不用擔心受涼

不用對著手裡一大堆

忽長忽短忽粗忽細

忽多忽少忽有忽無的詩思

徬徨

 

許:怪不得你近來常打噴嚏,原來是你不戴手套的緣故。

 

歌謠化

 

馬:有些提倡詩的大眾化的人,也提倡詩的歌謠化。他們認為詩是寫給耳朵聽的,不是給眼睛看的。在他們的心目中,民歌是詩的極致。但我認為歌謠有它先天上的限制。形式與旋律的簡單,使它無法承載深刻的思想以及繁複的內容。由于這個緣故,我覺得歌謠詩只是現代詩裡的一個小支流,有它特定的功能與讀者(或聽眾),詩人不該以此自滿自限。你以為如何?

 

許:寫詩的人應與大眾的欣賞結合,但不必為了迎合大眾的趣味而犧牲詩質與詩味。現在台灣詩有些卻俗氣到「歌化」了。如果聽多了那些俗不可耐的「電視歌曲」,詩人也把詩當歌唱,那就乾脆去寫歌吧!

 

詩可以是歌,歌卻不一定是詩。詩原始是歌,但唱起來自然。西方的抒情詩開始也是與七弦琴有關的歌,但後來的抒情詩卻不一定可唱了。

 

諷刺的是,一些被配成歌的新詩,大多不是好詩。你也很少聽到英美詩配成歌吧!歌商業化、庸俗化、低級化。詩應大眾化,但不是歌化。

 

我是很欣賞民謠的。這些有名或無名的作者寫成的民謠,成了人民文藝生活的一部分,就因為它們表達了人民的心聲。現在那些歌卻只會唱自己!

 

馬:我也很喜歡純樸美麗的民謠。但現代詩人應該可以寫出更深入人心,更震撼人類靈魂的作品,不斷把讀者大眾從流行歌曲的俗層,導引到宏博精深的交響樂的境界上去。人類追求真善美的慾望是無窮盡的,詩人們如果不力求上進、精益求精地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讓者只好到現代詩之外的領域去尋求滿足。

 

古典化

 

馬:許多詩人現在都知道了傳統的重要。一個文化的傳統裡,有許多值得我們學習與反省的東西,包括正面的和反面的。但重視傳統並不是要我們回到過去的時代裡去。有些從前寫白話詩的人,現在居然回過頭去寫起舊詩來了,實在是滑稽又不可思議。如果他認為白話詩有毛病,大可發揮他的創作才能去改善它,甚至去革它的命,而不是縮回到僵死的殼裡去做舊夢。

有一段時間,一些懷古的詩人用白話寫古典化的詩,心情大概同寫舊詩的人相去不遠。我想,除非是寫歷史的詩或不得已的借古諷今,活在今天的詩人,實在沒有必要也沒有理由要去為古人擔憂,替古人抒情。他還是抒抒他自己的情吧,說不定還有可能引起我們這些同時代人的共鳴。

 

許:古典化這個極端,從前盛行,幸虧目前較少了。使人看了以為作者是住在唐的長安或南宋的杭州,自以為瀟洒。但我覺得宋詞元曲比他們的新古典詩口語化,意象也豐富優美多了。奇怪的是,這些「古化的新詩」居然一點也沒有古典的人民性。在古文明中只有中國文明連綿不斷,思古幽情是相當詩意的。但古人當中最多的是人民,而不是帝王士大夫美女。我讀好的舊詩詞曲還很感動,但讀這些新古典詩,覺得只是用白話翻譯古人的感情。翻譯,總隔一層吧,這類詩人有歷史常識,無歷史意識。歷史意識是包括現在的。無論如何,不必以現代的手去刻古人的墓碑。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