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集《路》自序
我大概是吳魯芹先生所說的「以技養藝」的人。我從事的職業,提供了我一家溫飽、生活安定的本錢,使我有餘裕優游於詩藝之間,得到我無法從工程科技上獲取的心靈的滿足。
當初我從臺中一中初中部畢業,放棄了按部就班升高中進大學的途徑,一個人遠上臺北去讀工專,一方面是因為戰爭把我的家切成兩半,父親、大哥同我在臺中組成的半個家一直處在不安定的半真空狀態之中,使我定不下心來讀書,深以為苦,一旦有機會遠走高飛,自然不肯放過。另一方面,當工程師似乎是我從小便立定了的志向。小時候住在閉塞的廣東鄉下,唯一同外界交通的現代工具,是偶爾經過村口,突突在江上冒黑煙的一艘小輪船。我記得常常一個人站在江邊,望著逐漸遠去的黑煙出神。大概從那時候起,身穿藍色工作服、手拿丁字尺建設新中國的工程師,使成了我幼小心靈嚮往的形象。
現在回顧,進工專,至少對我個人來說,可能是個錯誤的決定。雖然五年的工專,在時間上比三年高中加四年大學節省了兩年,但那時候工專所採用的工程方面的教材幾乎與大學無異。短縮的時間造成了許多囫圇吞棗、消化不良的現象。而人文學科的忽略,對培養一個現代工程師更是個嚴重的缺失。我深深相信,今天的工程師不能再以專心於純技術上的事務為已足;他必須能面對技術的、經濟的、社會的以及政治的種種問題作整體的考慮與處置。這其實也是作為一個現代知識分子的基本素養。
不過我是個隨遇而安的人,何況工專的基礎使我日後在美國得以順利地接受了進一步的科技訓練。而科技的訓練,無可否認地,對我的寫作有相當的幫助。如果說我的詩比較冷靜,較少激情與濫情,文字與形式也比較簡潔,便不得不歸功於這些訓練。
我真正開始寫詩,是一九六九年來到芝加哥做事以後。雖然我在臺灣時也寫過幾首詩,但大多是習作。比起現時旅居美國的許多寫詩的朋友,他們在離開臺灣以前便巳享有詩名,我可說是個特殊的例外。
在海外用母語寫作的人,讀者群多半仍在國內。由於「時差」與「空差」所造成的隔閡,作者與讀者間的交流免不了受到限制。我相信這是許多寫作者在長期離開本土後終致瘖啞了的原因。寫作是寂寞的事業,只有耐得住寂寞的人才有可能在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
我不認為自己有什麼特別的能耐,熬得住寂寞。這麼多年來,我能孜孜不斷地寫詩,最大的原因當然是因為在臺灣的詩友及讀者們對我不見外的接納與厚愛,經常給我鼓勵與殊榮,但科技工作在我漫長的寫詩路途上為我提供了歇腳的驛站,讓我在疲累困頓的時候休養整補,也功不可沒。這話反過來說也一樣真實。
這本詩集收了我近兩三年來的作品,共分四輯。第一輯「春」收了我偏愛的「超短詩」,是我經常自我挑戰,要用最少的字數表達出一個完美的意念,所產生的作品。第二輯「即興演出」包括一些我對人生百態的即興感觸。第三輯「夢之圖案」裡有我幾年前暢遊黃石公園的記錄。第四輯「華氏零下二十七度」收了我一些社會寫實詩。其中的社會包括臺灣、大陸、美國、非洲以及中東等地,而以與我淵源最深的臺灣社會為主體。我希望用這些「入世」的作品,來證實我一向的信念:「藝術」與「現實」不是對立的東西。它們像「文學」與「科學」一樣,也有相輔相成的可能。
去年秋天能詩善畫的楚戈兄來芝加哥,不但送了我一大幅使蓬壁生輝的墨寶,還表示願意為我這本詩集畫插圖,實在令我高興感激。我知道他是個大忙人,既要研究古物又要作畫寫詩寫藝術評論,肯為我這些不出色的小花添幾片綠葉,使我倍感友情的溫潤。
感謝僅有一面之緣的隱地兄答應為我出版這本詩集。我一向欣賞他經營企業的精神與能力,把「爾雅」辦得有聲有色,擁有廣大的讀書人口。如果這本書無福受到更多的人的喜愛閱讀,我想只能也只有怪我自己了。
一九八六年三月十五日於芝加哥
《路》,非馬詩集,爾雅出版社,臺北,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