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2-10 02:42:17非馬

黃土地上的綠樹──昌耀的詩



讀中國西部詩人昌耀的詩,常使我想起美國的西部電影。隨著年歲的增加,打打鬧鬧的西部片已不像小時候那麼吸引我,而好萊塢「白牛仔痛殲紅土人」的模式也多少引起我的厭倦與反感。但瀰漫在西部片裡的粗獷及草莽氣息,卻仍使我著迷。

踽踽獨行在中國的西部高原上,遠離現代的文明,日夜面對著無邊無際的天空、荒漠、草原,只偶而有一些牛羊以及比牛羊還稀少沉默的山民出現。這樣的生活,也許會使一個不甘寂寞的人發瘋,但對於我們的詩人,卻提供了磨銳感覺、豐富想像的機會。這樣他才能聽到「…沙沙的潮紅/從東方的淵底沙沙地迫近」(《日出》)看到「追戲的黑狗/撲向月地,/濺起的光華/四溢。」(《騰格里沙漠的樹》),感到「…夕陽下的溪川/因這男子的涉足而陡增幾分/嫵媚。」(《風景:涉水者》)

習慣於中國新詩寫實傳統的讀者或許會覺得昌耀的詩歌缺乏明顯的社會性及時代性,他詩裡的思想與主題也不一目瞭然。但我覺得這正是昌耀作為詩人的誠實處。試想,在那無垠的空間與時間裡,社會性及時代性還有多少意義?面對著充滿了生命力及原始衝動的大自然,一個詩人除了驚喜讚嘆,還能作些甚麼。而他那略顯深沉的想像與語言,正好同漠漠的天地相呼應,互融為一體。作為一個中國詩人,我想昌耀的主要貢獻便在於為中國現代詩人的多樣化提供了一種與眾不同的聲音。中國現代詩因他的涉足而陡增了幾分嫵媚。

在漫長寂寞的現代詩寫作路途上,我高興有這樣的旅伴。

原載:海洋副刊(1989.4.11)


昌耀的詩

草原

……新月,萌生在牧人的
拴馬椿,在鞍具,在鞍具上的銅劍鞘,
湖畔的白帳房因初燃的燈燭
而一如白天鵝般的雍容而華貴了。

夜牧者,
從你火光熏蒸的煙斗
我已瞻仰英雄時代的
一個個通紅的夕照
聽到旋風在浴血的盆地
悲聲嘶鳴……


風景

雨后的風景線
有多少淋漓的風景。
可也無人察覺那個涉水的
男子,探步於河心的湍流,
忽有了一閃念的動搖。

聽不到內心的這一聲長嘆
人們只看到那個涉水男子
靜靜地涉過溪川
向著遠方靜靜地走去,
在雨後的風景線消失。
靜靜的。

只覺得夕陽下的溪川
因這男子的涉足而陡增幾分
嫵媚。


獵戶

從四面八方,
我們麋集在一起—
為了這夜色中的聚餐。
篝火,燃燒著
我們壯寅的肌體,
散發著奶的羶香。
一個青年姍姍來遲,
他牽來一隻野牛的巨頭,
雙手把住烏黑的彎角,
架在火上烤炙。
油煙騰起,
照亮了他腕上—
一具精巧的象牙手鐲。

我們幸福地笑了,
只有帳蓬旁邊,
那個守著獵狗的牧女,
羞澀地回首,
吸吮一朵野玫瑰的芳香……


騰格里沙漠的樹

銀白的月
把幻想的金桂樹
貼近
騰格里沙漠幻想的淡水湖
村民的
追戲的黑狗
撲向月地
濺起的光華
四溢

此夜,宇宙格外的明。說—
二百億光年之外有顆獨燃的星。
但我忘不了鐵道邊,那個從落煙
簸揚煤屑的婦人,
彎起的雙臂
像依依的柳。

原載:《笠詩刊》152期


詩人簡介:
昌耀原名王昌耀,一九三六年出生於湖南常德市,一九五○年參軍,一九五三年在韓國戰場上受傷。後投身建設大西北,一九五七年因寫詩被打入右派,一九七九年復出,為青海省文聯專業作家。他的詩被選人《朦朧詩精選》、《探索詩集》等。出版有詩集《昌耀抒情詩集》、《昌耀的詩》、《昌耀詩文總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