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6-27 23:52:47星巴客

第三章<世界的風景19>

焚燼的晴空。

深藍色的大海前,窄小的候車亭旁佇立一枝等候無人的公車站牌,我和明步下巴士而駐足於那孤單的標誌,濱海公路上並沒有汽車,有一輛破舊的綠色巴士從我們眼前駛過。

沿著下坡前進,馬路對面的綿延山巒搖曳著青翠的樹木。

明用手背拭去額際的汗水,她並未詳問我要去哪裡,她只是偶爾依藉橫擱眉毛位置的右掌遮擋白花花的陽光,明細瞇眼睛,望向那條似乎遙迢無盡的公路。

淺藍的天空剩下幾絲白色流雲。

氣溫卅十五度吧,黑色的熊蟬震懾無聲。

蜿蜒向前的柏油路面昇起彎曲模糊的視野,雖然遲緩,二人的背影逐步走遠,終究變成二個渺小黑點。

明看了我一眼,默默把左手遞交給我伸出的右手。

我牽著她穿越堅硬矮小的黃槿灌木叢,我們走進了一片亞熱帶植物林,包括林投,石斑木和巨大孤挺的芎麻雜生於黑色礁岩地帶,右前方有一棵高大突出的刺桐,他的萎靡葉片點綴著血跡斑斑的紅花,並在枝椏披掛軟弱無力的風。

“抱歉,這裡原來有一條路可以直接通往海邊的,但我以前只來過一次,所以印象模糊了,忘了怎麼走。”

明微笑點頭。

林間的小徑雖然高低崎曲,但卻不幽長,我和明經過一棵高大榕樹時發現一處人家,終於從蔽日的葉叢中看見半圓弧的出口,細碎的葉縫抖動閃爍的光芒,前方微拱的海面像顆淚珠。步下沙石小徑,前方那片純白沙灘的邊緣匍伏生長著天藍苜蓿,牠的細莖附著小小的橢圓葉子,這張攤開的綠色漁網捕獲了點點鮮黃花朵。

明隨我走向一間停工的造船廠,不知什麼原因,造船廠口的那條軌道上棲置了一艘巨大的遊艇,那艘只成完一半的船隻覆蓋一面黑色的擋雨帆布,但由破爛的船殼看來應該是無法完成出航的願望了。

我和明併坐在遊艇側邊的陰涼處,她曲膝抱著小腿,我看往明左側的臉龐,她額頭的瀏海絲毫分明,在微風中輕輕飄動。

她忽而轉頭問我:“你的身体完全康復了嗎?”

“大約好了”,我看著遠方的大海:“只是右側的身体有一條麻痺線,從腳掌側經脛骨到大腿外緣,摸觸的時候完全沒任何感覺。”

“那怎麼辦?”明微微吃驚:“會好嗎?”

“不知道”,我安靜地回答:“不過,沒什麼關係。”

“怎麼會沒有關係!你再去醫院檢查看看吧。”

“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明生氣地看著我:“你把事情想得太複雜了,不要那麼自暴自棄好不好。”

夏天的海表現成一幅憂鬱的湛藍。

我默不作聲地脫掉兩腳的鞋子,並將其整齊併攏地安置於左手側,獨自走進晃亮的陽光底,那片推波助瀾的熱浪不斷侵蝕腳底的白色沙粒,我低頭看著隨波逐流的腳印。

明隨後踏入海水,她從我身邊走過時瞥看了我一眼,她走的更遠,直至浪花掩至膝蓋方才停步,明楞楞地佇立凝視前方,時而刮起的陣風吹亂她的髮梢。

明回頭,大聲地對我叫喊。

“你知道嗎,你簡直越來越頽廢了。”

我蹲下,隨手汲取沙灘上的零碎浪花,並順應潮流地望往剛才來的方向,低矮茂密的樹林構成不規則的曲線,其上是起伏的山巒,而山頂的稜線又劃開天空,緊湊拼貼的色彩很單純也很抽象。

“你別以為我不懂,你最簡單不過了。你的個性偏執、懦弱膽小、自以為是,根本就是莫名其妙,一無是處。”

我露出笑臉。

“你笑什麼?我若是說的不對你可以反駁呀!”

“沒什麼”,我平靜地望著她:“你說的對極了。”

“為什麼被別人這樣批評還不回嘴?”明凝視著我:“你就不能振作一點嗎?”

我抬頭注視著明和她右側那片明亮的海洋,除了沙沙的潮聲,遠方的水面刮起炙熱無比的焚風,迥異於回首的景像,閃耀的水面如煙飄浮巨大的白色雲朵。

我所要飄過的淺藍色天空始終無法脫掉一襲灰色的心情,向遠方航行。

“那麼,你要不要試著哭看看”,她低頭踼著水花:“或許哭出來會好一點噢。”

“我忘記怎麼哭了”,我木然回答。

她突然氣餒:“你最大的優點就是真誠,……如果真的不開心就算了,沒什麼大不了的,誰都會有不快樂的時候。”

我抬頭,微笑看著她:“明,我不行了。”

“什麼?”

我疲倦地站起,面無表情地看著哭泣的陽光。

炎熱的海,好像一切都蒸發了的世界,渺茫過往的邊界甚至連一隻漁船也沒有,重疊起伏奏嗚的潮浪傷痕累累,如同我的內心,海面下那條深不見底的鴻溝難以彌縫黑暗,浮映海水表層的粼粼波光終究無法拼湊碎鏡的原狀。

大海無邊,浮游的魚族只能交流感傷。

“你為什麼要這樣,我的心裡好難過。”

明無限沮喪地望著我。而我,伸手取出褲袋裡的手表,然後緊盯著這塊人造廢鐵的鏡面,那片堅硬的玻璃居然不可思議地帶著一條記憶的裂紋,時間永遠停在十點廿五分。

面對偏西的太陽,我奮力抛出那只手表破碎的分分秒杪,昔日已追隨那顆巨大的恒星殞落,世界既然傾斜沈淪,且讓即將落幕的夜晚為虛擲的時間舉行海葬。

那隻銀翼的飛鳥以抛物線姿態墜入大海。

我的視線越過明的背影,我們二個人始終站在浮動的波浪之上凝視遠方。

半空暫留一道優美的弧。

猶懸吊於大海上方的太陽呈現出深紅而具体的渾圓形狀,光線不再耀眼,我的瞳孔已在不知不覺中烙下永夜的幻影。

“找們回去吧”,我露出淺淺笑容。

緩慢涉水走向前,我到達明的身邊牽著她的左手,明不搭腔,她失魂落魄地注視我,開始莫名地抽咽。

我楞楞地看著飲泣的明一會。

面對大海越來越遼闊的寧靜,再也忍不住胸口的鬱悶。

終於嚎啕痛哭。





※附圖:岩井俊二《花與愛麗絲》電影明信片(2005,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