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16 06:00:00白目族長

[沙漠回看清禁月] 第五十一章 空留遺恨 (完結倒數1)

第五十一章 空留遺恨

作者: 冷擎

按照大宋律,被貶謫的官員需要立刻動身,如果是在朝堂上被貶謫的,不能回家要直接赴任。職位高一點的都還有些轉圜空間,但是也不能耽擱太久,尤其不能延誤赴任貶謫地的時間。由於事發突然,寇準不僅沒有心理準備,家裡人也都沒有任何準備,亂成一團,花了兩個多時辰才整理好簡單的行囊,寇準先帶著幾個家僕,還有獨孤漠一起前往陝州赴任。

 

這中間獨孤漠還是有空檔回家整理行囊的,很長一段時間沒出遠門,她得找找之前秦蒔蘿幫她收藏起來的行李箱。其實也不用費神找,就在她房間的床底下,她把行李箱拉出來,稍微將灰塵撲一撲,撢一撢。這箱子拿起來的時候不像是空的,裡面有東西滾來滾去發出「咖!咖!」的聲音。她將箱子平放在桌子上,緩緩打開來,裡面放的是一件染著大片血跡的衣服,一柄短劍這兩樣東西。她拿起短劍,手指撫摸著劍脊,如同冰塊一般的觸感是再熟悉也不過了。獨孤漠自己露出了一個莞爾的笑容對著短劍說道:「『廣陵散』…好久不見了!」

旋即解開右手上的「小魚腸」,把箱子裡面拿出來的「廣陵散」裝到右手上,然後再把「小魚腸」裝到左手上,輕輕把手甩一甩。久違了,雖然有三年時間沒配戴上「廣陵散」,不過這把劍應該是有靈性的,與深深沉睡在自己靈魂中的祖姑姑一樣,無懈可擊地契合著,成為獨孤漠的一部分。

 

染滿血跡的這一件衣裳,是自己假扮為李武略的時候穿的,大片的血跡,看起來非常嚇人。要說是利刃穿胸而過所造成也不為過,如果不是當事人,只怕連有經驗的仵作也分辨不出來。這灘血是情絲這個魔物的傑作吧?因為是絲,所以無孔不入,無所不在,無堅不摧。那為何自己還要放牠出來?妳難道還想再經歷一次萬箭穿心的痛苦嗎?怔怔地出神了一會兒,她露出了一個會心的微笑,都跟祖姑姑說好了的,即使被無盡烈火吞噬都願意了,那麼萬箭穿心,血濺五步又算得了什麼呢?

 

娘之前在收拾的時候可能心情也很混亂,沒摺好就直接扔進衣箱。她把衣裳拿起來,想要摺好放旁邊,摺著摺著摸到了衣裳袖子口袋裡面有東西?掏掏袖子,裡面似乎是一張紙?還是一封書信?小心翼翼地拿了出來,果然是一封書信,沒有臘封。出於好奇心驅使,她取出信函,展開來看,一眼就認出這是小烤鳥的筆跡。寫的是「御街行」詞牌的「雪夜思烤鳥」,她特別注意到,「雪夜思烤鳥」這幾個字,還有下面的「作者范希文」是她自己的筆跡。這是三年前在瀛州城保衛戰的前一天夜裡,跟小烤鳥喝酒彈琴唱歌時做的呢!回憶總是美好的,她坐下來,拿出「廣陵散」,輕輕彈著劍脊唱起了「雪夜思烤鳥」,一遍又一遍,如今她不再哭泣憂傷了,反而更能感覺到字裡行間傳達的溫暖。唱著唱著,直到一個念頭突然閃現在腦海裡:「對了,需不需要通知小烤鳥,讓他跟著一起走呢?」

 

真是個簡單不過的問題,就叫上他吧!

念頭剛剛閃過,人卻猶豫了起來…叫他一起來?這樣好嗎?我想要的愛,是自私的,是要獨佔對方的心的…但是,我怎麼能知道我自己在小烤鳥心目中的份量呢?

他愛不愛我,愛我幾斤幾兩,有沒有一桿秤可以衡量呢?如果沒有,交出去了真心,萬一換來的是背叛…或者,小烤鳥又再度死在自己面前…?而且,自己也還沒有準備好…。好亂,做不了決定,看似簡單到不行的問題,一下子就讓情絲這個魔物攪和得亂七八糟。

 

她穿戴好「廣陵散」,把要穿的衣服一一摺好放入衣箱,耗了半個時辰的時間,仍然沒辦法決定要不要通知朱悅。算了吧,無法決定的事情就擱下吧?人生常常很奇怪,生離死別在一個不經意的念頭間就決定了。她以為這趟路程再簡單也不過,卻不知道,她沒曾想過的危險正張開巨網等著她掉進去。沒能珍惜當下剎那的感情,很快的,無奈就要來了…。

 

寇準與獨孤漠並轡騎馬走在前頭,後面跟著家丁以及臨時可以隨行的義耳幫弟兄,大約三十人左右,浩浩蕩蕩出了開封北門,往北邊的通濟渠渡口,靠近黃河邊上的官渡走去。這官渡不是別的地方,就是赫赫有名,曹操打敗袁紹的「官渡之戰」發生的地點。雖然事隔千年,官渡到了宋朝仍然是通濟渠上很重要的渡口。不知道是因為被罷黜丞相官位,所以沒人敢幫忙以免被牽連?還是官方來不及準備?並沒有官船給寇準一行人搭乘。要搭民船嘛,按大宋律,民船晚上才能進出開封府,為了避免耽誤到達陝州的時程,也避免沒有馬上動身造成怠慢皇命的口實,寇準決定先走陸路到官渡,再從官渡搭民船到洛陽,再轉陸路到陝州。從前在隋唐的時候,運河是可以通到長安的,陝州也曾經是一個繁華的渡口,可是現在年久淤積了,所以最後這一段只能走陸路。

 

出了開封城,寇準看獨孤漠怪怪的,神色不寧,關心地問道:「小漠,是不是因為義父被罷相,妳還沒法調適過來?我看妳神情落寞,偶而回頭張望,是不是捨不得開封城的一片繁華呢?」心神不寧的獨孤漠,還是讓寇準看穿了。寇準又笑著說道:「老夫這一次從雲端跌落,也是感慨萬千,這會兒還在想著,從今以後,晚上就不能像在開封那樣,夜夜笙歌了啊!」

「真對不住小柴柴,本來今晚還邀請他來作客呢!」

 

想到麻二哥今晚要撲空,對著人去樓空的丞相府跺腳歎氣,獨孤漠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義父,沒甚麼,您罷相的事情,事出突然,我一時也還沒能緩過來。就覺得這世間的繁華還真是無常,早上我們還若無其事地喝茶,也才沒經過幾個時辰,現在就得長途奔波,趕路前往陝州了呢!」

 

「哈哈哈!罷相這事情,還有《澶淵盟約》被改為恥辱的城下之盟,從英雄變成了狗雄,老夫也都還沒能調適過來呢!妳看,咱們出城,就沒有幾個老友敢來送別。政治場上,失去了權勢就等於失去了一切,老夫的修養還不夠深,心裡面還是有很多委屈與抱怨的,也還在想著能不能有朝一日重回朝廷呢?」

「但是撇開權力場上的事情不說,老夫隱約感覺到,妳這心神不寧,只怕是情場上的問題吧…?呵呵!老夫也是情場過來人,有些事情瞞不了老夫的,妳是不是掛念著心上人啊?」

 

「義父!沒這回事的!我…我…」被說中了心事,獨孤漠直覺地反駁,但義父也不是外人,他是關心自己,於是她悶了一會兒,又說道:「我在想,小烤鳥會不會追過來找我…如果他沒追過來,是不是我在他心裡面一點都不重要呢?」

「可是他要是追過來了,我也會覺得尷尬,這麼重要的事情,都沒通知他…他是不是也會認為,我沒把他當一回事?誤以為只是把他當個石頭人看待那樣子?」

 

「哈哈哈!從前聞名天下,『八風不動』獨孤漠,怎麼現在瞻前顧後,進退失據,這麼在乎情郎的風吹草動啊?」寇準不但沒有安慰獨孤漠,還調侃她道:「開封府大街小巷都在傳,每天到天香堂吃吃喝喝的麻煩人物排起來,至少有五十個,他們搭乘的轎子要是前後接在一起,足足佔滿了整條大街。」

「這麼一個傾國傾城的美人,現在這樣沒自信啦?」

 

「義~父~」都糾結個半死了,怎麼還來講風涼話呢?獨孤漠真想痛罵寇準一頓,可是偏偏他是義父,只能氣得別過頭,語氣不滿地說道:「人家說的是這個,您偏偏要提那個!那些王爺貴族拿追求青樓名妓的手法來對付我,您都沒幫忙出面阻止了,還拿來取笑我?」

 

「好!好!好!不說那些,不說那些!」小妮子生氣了,寇準也只能收斂一下,又試探地問道:「其實老夫也不知道妳真心喜歡的是哪一個?更何況我也怕妳嫁掉了,沒有人來幫我沏茶搥背,那我可會先寂寞死啊!妳知道老夫最怕自己一個人面對空空蕩蕩的大宅院了。」

「以前在秭歸的時候,老夫一邊寫奏章,批卷宗,一邊看妳在院子裏面抓麻雀,那樣的歲月想想還真好。妳那個時候才幾歲呢?綁了一個雙髻,抓到了麻雀,放牠飛走,然後又抓另外一隻,妳的輕功快得我都看不清楚。到底妳是鳥兒,還是麻雀是鳥兒?都給搞糊塗了!」

 

提起往事,她也就軟化下來了。「唉!我也捨不得義父您一個人寂寞啊!只是在這點上,我們的個性剛好相反。」獨孤漠嫣然一笑說道:「其實我反而覺得清靜一些比較好,怎麼說呢…您在開封府是有點太奢侈浪費了,天天大開宴席,夜夜笙歌。正好,我們去陝州沒什麼舊識,您就忍一忍吧?趁機會把這個奢侈浪費,吃吃喝喝的壞毛病改了!」

 

「唉唷噢,獨孤老弟說得還真沒錯呢!小漠已經是大人了,開始會管我們這些老骨頭了。」被獨孤漠訓了一頓,寇準有些瞋目結舌,不過他也知道獨孤漠是為自己好,也不急著辯解,反而問道:「那麼妳認為,老夫在丞相這位子上,如果不奢侈浪費,夜夜笙歌,那該怎樣做才好呢?」

「這樣,妳說一兩個妳心目中,歷史上偉大的丞相,讓老夫學習學習?」

 

「義父您已經是我心目中非常非常偉大的丞相了!」這點不是拍馬屁,獨孤漠認真地說道:「可是如果我說我心目中第一位的丞相是諸葛孔明,義父只怕要說我的標準太高。義父您也是一位拯救國家於危難之際的賢明丞相,讓我想想還有誰的功勞還能比您高的?」獨孤漠左右歪著頭想了一下,得意地笑道:「有了!有了!漢朝的蕭何,是不是夠讓義父您學習呢?」

 

「蕭何?別人妳不選,偏偏選蕭何?」寇準訝異地回問道:「難道妳不知道,我這個奢侈浪費的行為,就是從蕭何的故事中受到啟發的嗎?蕭何他欺壓百姓,我想說我不能欺壓百姓,那乾脆飲酒作樂總可以吧?」

 

「不知道!但義父您可不要因為我書讀得沒有您多,隨便掰個故事來騙我啊!我可從來沒聽說蕭何欺壓百姓的,也沒聽說他跟您一樣奢侈浪費的。」

 

「好,那我就給妳說說蕭何的故事,讓妳心服口服!」他知道獨孤漠不相信是必然的,也不用爭辯,把道理講明白就好了。「話說這蕭何,被漢高祖列為輔佐建立漢朝的第一功臣,日子久了也不免志得意滿起來。有天,底下一位謀士跟他說,相國啊,你現在每天兢兢業業,為了出外打仗的高祖皇帝奔走糧草,又體恤百姓,愛民如子,天下百姓如今愛戴你勝過愛戴高祖皇帝,你的死期只怕是不遠囉!」

「蕭何一聽,大驚失色,連忙躬身將謀士請上坐。對他說,你所言真對,最近不知為何,皇上動不動就怪罪我後勤不力,說告我御狀的人很多,打完仗之後回來就要拿我治罪。沒想到我是因為功高震主啊?」

 

「真的嗎?可是後來蕭何不是活的好好的,不像其他功臣,很多都不得好死?」獨孤漠驚訝地說道。

 

「當然是因為他按照謀士的建議去做了,才能夠免於這個災難啊!」

 

「喔!我知道了,那謀士肯定建議蕭何,要點上『續命七星燈』,可以消災解難,延長陽壽,對嗎?」

「原來是這樣,那我懂了,所以您才會每天晚上都在官邸點上大蠟燭,也是模倣『續命七星燈』的吧?」獨孤漠興奮地拍手說道,一副她已經猜中的樣子。

 

寇準搖搖頭,笑而不答。

 

猜錯了嗎?

「不是『續命七星燈』嗎?哈!我知道了,天香堂吃吃喝喝的王爺們,天天都害怕突然來一個無妄之災,被別人告發牽連,個個都在王爺府邸的正門口掛上『伏羲八卦鏡』!這鏡子可厲害了,聽說可以照出妖魔,現出原形,妖術再高也逃不過呢!所以,蕭何他在丞相府門口掛上『伏羲八卦鏡』,這樣子可以鎮妖除魔,邪氣不能入侵,所以就逃過劫難了,對吧?」

 

「哈哈哈哈!妳啊,越猜越誇張了,子不語怪力亂神,即使咱們墨家人,也不能迷信這個的。」寇準被獨孤漠這些無厘頭的答案逗笑了,看她一臉委屈樣子,也只能讓步說道:「好好好!義父公布答案就是了!」

「這謀士說啊,相國你得自己把自己的名聲打壞,實際的做法呢,就是用錢強迫跟老百姓買地,買婢女,讓老百姓到皇上面前去告你的狀,保管相國長命百歲!」

「蕭何半信半疑,這樣子不是捅自己簍子,讓更多人去漢高祖面前告狀嗎?可是看著漢高祖罵自己的詔書一封又一封,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一咬牙照著做了。」

 

「啊,他怎麼可以這樣呢?欺負善良老百姓來保全自己?虧我還把他列為第二佩服的丞相呢!」獨孤漠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沒想到蕭何也是有黑暗面的。

 

「後來,漢高祖出征回來,走到半路就有老百姓跪在路邊告狀,說蕭何仗勢欺人,強搶民女,貪財好色。漢高祖聽了不但沒生氣,反而大笑說道,好一個位高權重的丞相,竟然與民爭利,朕一定要他好好地跟老百姓們賠罪去!」

「結果妳也知道了,漢高祖與呂后就饒了蕭何,他果然靠這招『自污』的招式,安享天年。」

 

「哈哈哈!所以義父您也靠奢侈浪費來自污,以免功高震主嗎?這太不靠譜了,我偏不信,您再舉一個也用上自污這招的大人物出來,否則我就當您只是在矇我!」

「就像以前小時候,您老是講一些故事矇我,騙我去練功不能偷懶。我現在沒那麼好騙了喔,跟您說!」

獨孤漠噘起嘴,瞪著寇準,不依不饒。

 

「要再舉例啊…戰國時後的秦國大將軍王翦,打仗的時候還老是寫信跟秦始皇要田宅賞賜。唐朝的郭子儀,乾脆沉溺在溫柔鄉中。還有還有,唐朝的大將軍李靖,也是讓底下的人打仗時去搶別人金銀,然後被皇上降罪…。更別說我大宋朝開國功臣石守信,就是當時跟我們一起守澶州城,身受重傷的駙馬爺石保吉的父親,因為太宗一個震怒,也是開始自汙,搜刮錢財,才能夠保命的!」

「不過呢,老夫天性也是愛熱鬧,因為不忍心聚斂老百姓的錢財來自汙,所以乾脆花自己的薪水來奢侈浪費,雖然皇上屢次對這件事情不高興,可是終究也沒有降罪…。老夫自己也想過,以老夫這霸道火爆,愛破口罵人的個性,早就該被貶死在海南了。所以這蕭何的自汙之道,冥冥之中應該還是起到了保護老夫的官運的作用,應該還是有他的道理的喔!」

當然這是因為過去是帝制社會,如果不自汙就有可能功高震主,例如我們都聽過清朝大將年庚堯的故事,如果他懂一些些自汙,或許不至於因為功高震主而被雍正處死,還能苟活安享天年吧?但是在如今文明的社會,自汙這行為沒有那個必要了,只因為時代不同的關係,自汙可是古時候高官們的保命之道呢!

 

「伴君如伴虎,聽義父這麼說,小漠還真的是錯怪您了,也跟著大家一起說您奢侈浪費的不是…。唉,原來義父深謀遠慮,是有苦衷的呢!」覺得自己錯怪寇準了,獨孤漠也不知道該怎樣道歉,可是,好像這件事情又不需要道歉,這是官場黑暗的一面…慶幸的是,遠離了開封,就不用這樣子搞自汙了。

 

「哈哈哈!妳別在意了,這是老夫想出來的方法,其實老夫跟著大家喝酒聊天,也是與人為善,罵過了人,請來喝酒吃飯,化解一下怨氣嘛!」寇準也不想讓獨孤漠不好受,自我解嘲道:「到了陝州呢,只能是『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了,說不定連一罈好酒都求之不得呢!」

 

「欸~您可別忘了我手底下幾千個義耳幫弟兄啊!別的沒有,要說好酒,小漠隨時找義耳幫弟兄從開封專程送過來。」獨孤漠也開懷笑道:「而且啊,您老人家才不會自己喝悶酒呢!您那個不甘寂寞的個性,只怕還是天天跟地方上的父老鄉親們吃吃喝喝,繼續藉著『自汙』的名義,行奢侈浪費之實!如何?被我猜中了吧?」

 

「妳啊!就是有七竅玲瓏心,老夫還正琢磨著該怎樣把陝州的官邸布置一個宴會廳出來,沒想就讓妳說中我的心事了。老夫這愛熱鬧的性子,沒有人一起吃飯喝酒渾身不自在,妳該不會阻攔吧?」

 

「不~會~」獨孤漠俏皮地回答:「您為天下人取得了和平,當然要讓您跟父老鄉親們好好地吃吃喝喝,過上幾年快活日子才是啊!」

說著,看到遠方官渡的運河邊渡口處,有許多老百姓聚集,人聲吵雜,即使隔這麼遠的距離都還聽得到,猜想是聽到消息來迎接寇準的老百姓吧?她又高興地說道:「義父您看,前方這麼多父老鄉親們聚集在渡口前面歡迎您,這下子可能得席開百桌,大家吃吃喝喝三天三夜才可以罷休了吧?」

 

寇準笑而不答,神情有些僵硬。不同於獨孤漠,他心中有一股強烈的不安…。消息怎麼可能這麼快就來到官渡,而且怎麼會知道自己要在渡口這邊上船去洛陽?他也不是沒被老百姓夾道歡迎過,老百姓們要歡迎不是這樣子聚成一大團的,而是扶老攜幼在路旁,還會擺設香案供品。前面這陣仗規模頗大,看起來可能快到一兩千人了呢!

是發生了甚麼事情嗎?地方父母官怎麼沒有出面管管呢?

 

「是他!」一個眼尖的老百姓看到了來到渡口附近,寇準這一行人。雖然寇準並沒有穿戴官服,不過還是有人認出他來。

「對!就是他!把他圍起來!」老百姓們情緒非常激動,這一大群人裡面有男有女,也有老年人,每個人都氣憤異常,一副要報仇雪恨的模樣。

 

「寇準你是個狗官!窩囊無恥!還我們燕雲十六州來!」

「就是你跟契丹人下跪,簽那個羞恥屈辱的不平等條約!」

「搞甚麼!寇準你為什麼要我們大宋每年給契丹人歲幣呢?你不丟人嗎?」

群眾越來越是群情激憤,有人罵得臉紅脖子粗,有人則是揮舞著拳頭不停地想發洩自己的不滿情緒。靠攏過來的群眾把寇準一行人圍住了,幾個家丁與義耳幫眾人連忙護著獨孤漠與寇準,在兩人外面結成了人牆,想辦法把老百姓們隔開一段距離。

 

「義父,這是怎麼回事?老百姓們為什麼要這樣子氣憤呢?」看到老百姓們這麼樣凶神惡煞,罵到目露凶光,獨孤漠也急了,可是眼前是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她不能出手啊!「看他們凶神惡煞的樣子,好像非殺死我們不可?!」

 

「別慌!大家穩住!」寇準畢竟是經歷過大陣仗的人,朗聲說道:「各位鄉親,請聽我說!我們跟契丹人簽的條約是給大宋朝帶來和平的,是要讓老百姓不要再打仗的!是好的條約!」

寇準與獨孤漠都下了馬,隔著家丁與義耳幫眾人組織成的人牆與老百姓們溝通。

 

「你胡說!不要再打仗,那我大哥被契丹人殺死,這血海深仇我找誰去報呢?」人群中一個青年人大聲咒罵道:「你憑甚麼不讓我們去殺契丹人?」

「說甚麼不打仗?寇準你自己孬種,不要把我們老百姓都當孬種!憑甚麼你不讓我們上前線去殺契丹人呢?」另一個年輕人也大聲吼叫。

「不殺契丹人,我父親的仇怎麼報?」又有一個年輕人哭喊著:「我寧可戰死沙場,我也不要窩在這裡被人罵不孝!」

 

環顧四週,老百姓們越來越控制不住情緒,而結成人牆的家丁與義耳幫弟兄們,也都被群眾擠壓得滿臉通紅,脖子上手上冒出青筋,快要支撐不住了!

是不是先護著義父,施展輕功逃走呢?可是現在已經被人群圍得水泄不通,要踏著老百姓的頭或者肩膀用輕功逃離現場,這樣子的做法似乎有欠妥當?而且人群圍得這麼厚,看不到外圍的邊緣,萬一失足跌在人群中,少了家丁與義耳幫這層人牆,可能會被老百姓們給踩死也說不定?

左思右想找不到逃走的方法,四周的人又像著了魔似的不停地伸手出來想抓寇準或獨孤漠過去,平日她熱愛的善良老百姓,竟然現在變成了比惡夢還可怕的妖魔!一張張平日善良和氣的臉孔,此刻都因為仇恨憤怒,雙眼血絲,雙手無意識地伸直猛抓,扭曲成為無比醜惡的鬼怪。獨孤漠越來越慌,深怕不知道隨時從哪個地方,會突然出現甚麼暗器或者兵器,刺中寇準?

她的眼神掃描著人群,想辦法集中精神注意他們是不是會有危害寇準的舉動,可是人實在太多了,而且叫罵得越來越難聽,連她也都快失控想要拿出刀來,先殺掉幾個人,叫他們住嘴!

 

「各位鄉親!請冷靜聽我說!」寇準仍然不放棄,繼續對大家喊話道:「跟契丹人和平相處,就不用再拆散家庭去打仗,也不會荒廢農田沒人耕種,更不會被契丹人抓去當奴隸!再打仗大家的日子就更難過了!」

「大家不是都想踏實地過上安穩的日子嗎?現在不就是已經可以安穩過日子了嗎?」

 

「去你的狗官!我家沒有田地,現在又不能去當兵打仗,你要我怎樣過日子?沒有工作,連飯都沒得吃了,只有你還在開封天天喝酒吃肉吧?」一個中年的男子狂罵著,看起來似乎是原本在前線當兵,可是不打仗了,被裁軍裁下來,家裡又沒田地,找不到工作過不上日子。

「聽你在放屁!我丈夫給契丹人斷了腿,還能耕田嗎?除了當乞丐還能做甚麼?替國家打仗賣命,現在窮到只能乞討,還得賣兒子賣女兒,不就是你這狗官造成的嗎?」一個披頭散髮的婦女,旁邊站著一個瘸了的中年男子,兩個人都做乞丐打扮,惡狠狠地大罵著。

 

「各位鄉親!你們有困難我都聽到了!是不是讓我把你們的困難都記下來,回頭跟朝廷陳情商量,一個一個幫大家解決呢?」明白了這些百姓,都是因為戰爭結束之後無法融入社會,或者糾結於親人在戰場上橫死,所以才會聚眾鬧事。姑且不管這些人是不是癭相故意找來的,可是他們並不是假扮的,而是真的有困難的社會下層,苦難的百姓啊!

 

「我們不會再受騙了!都兩三年不打仗了,你們還是沒有給我們一個交代!」一個缺了手臂的年輕人大喊著。

「為了國家沒了丈夫不說,你們還派稅官來強迫收稅,我們家辛辛苦苦才有那一畝田,都被你們這些吸血蟲給霸佔了!」又一個中年婦女哭紅了雙眼,實在是氣不過了,她又大喊:「跟這狗官說也沒用,殺了他!大家吃他的肉洩憤!」

 

這一喊如同水壩潰堤一般,所有人突然間都瘋狂了,紛紛睜大了血紅的雙眼,失去理性地吼叫著:「殺了他,吃他的肉!」

「殺了狗官,為大哥報仇!」

「殺了狗官,拿回田地!」

「殺死他!一命抵一命!」

「契丹人的走狗!納命來!」

「殺了狗官,替天行道!」

 

群眾一次又一次擠向寇準,都被家丁與義耳幫的人牆護著,有些百姓看這樣擠沒有用,乾脆撿起地上的石頭瓦片,向寇準扔過來!

獨孤漠反應快,馬上戴上了面具,護在寇準前面,不停地用小漁腸擋掉從四周如同下雨般飛過來的石頭瓦片木塊,但是數量實在太多了,她自己身上也被砸了好幾個。而寇準更不用說了,他連躲都不躲,硬是直挺挺地,目光憐憫地看著老百姓,承受著四面八方來的石頭瓦片木塊…以及讓他萬分心碎難過,有如萬箭穿心般的辱罵。

 

此時身體上的疼痛已經沒有感覺,因為心裡面的疼痛已經超過負荷,不論是寇準,還是獨孤漠,都心痛到不知眼淚該往何處流?委屈該跟誰訴說?老百姓們的苦,寇準與獨孤漠感同身受,可是老百姓們的誤解,侮辱,恥笑,怒罵,仇恨,甚至殺意…如同利箭一般射在心頭,這些又如何能承受得了?明明我們是熱愛著老百姓,效忠社稷,效忠朝廷,處處為老百姓著想,為了和平站到前線賭命,這一切不都是為了老百姓你們嗎?

 

但是,眼前的老百姓們,卻是比契丹人還要凶狠,還要無情地想要置寇準,獨孤漠於死地,這是為什麼?

「住手!不要扔了!」獨孤漠控制不住心中的悲憤,大聲叫道:「求你們住手吧?求求你們不要再扔了!」

 

失控的群眾怎麼可能理會獨孤漠的叫喊?每一個都殺紅了眼,每個人都想把情緒用扔出去的石頭,瓦片,木塊,發洩到寇準身上。

「啵!」一聲悶響,一個較大的石頭飛過來,直接砸在寇準的額頭上,獨孤漠沒能攔截到。寇準眼前一黑,高大的身材頓時軟倒了下去,鮮血流滿了整張臉。獨孤漠嚇壞了,連忙蹲下來查看寇準的傷勢,可是老百姓的石頭,瓦片,木塊仍然不停地飛過來,她實在氣極了,大吼道:「住手!你們都給我住手!」

「誰再扔我就殺了誰!」

她取出了右手的「廣陵散」,正要向老百姓們射過去,卻被一隻顫抖的手抓住了手腕。

「小漠,不可以!他們是老百姓…!」寇準喘著氣,硬是伸手抓住了獨孤漠,搖頭說道:「墨家兼愛,死而無怨…。」

 

「義父!」終於控制不了情緒,獨孤漠嚎啕大哭起來。英雄本來應該死在戰場上,無可奈何今天卻要死在他們摯愛的老百姓手上,還要揹上歷史罪人的惡名。她的哭泣不止是因為將要死在這群暴民手上,更讓她難過的是,這世間真的沒有正義!這世間真的沒有公理!好人為什麼要殘殺好人?為什麼大奸大惡的人不會有報應?為什麼盡忠盡孝,為百姓著想的人,就要這樣含冤莫白的死去?為什麼背後操弄一切的人可以享盡榮華富貴而不會下場悽慘?

 

可惡!為什麼癭相說的都是對的?我們想的,我們做的,結果都是錯的?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就在片刻的遲疑之間,一個石頭飛來打在獨孤漠的頭上,沒有防備的她一陣暈眩,也軟倒在地上。憤怒而且無情的石頭,瓦片,木塊仍然無止境似地飛來,落在她與寇準身上。在恍惚之間她只覺得全身疼痛,過去人生的片段在自己腦海中迅速地快轉重播著,有美好的也有痛苦,有溫馨也有悲傷的,在這個片刻之間,播放完畢來到了盡頭。都說人之將死,那一瞬間會看到自己的人生跑馬燈…原來我快要死了?獨孤漠終於意識到了這個殘酷的事實。

 

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跟小烤鳥好好地道別吧?雖然她很不甘心,可是也無能為力,遭到了自己最信任的老百姓們兇殘無情的攻擊,只能放棄抵抗,甚至悲傷失望到了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

「如果小烤鳥在這邊就好了,他一定會想出辦法讓我們逃出去的…可是,他現在人在哪裡?應該是在天香堂吧?」獨孤漠意識模糊,片片斷斷地想著:「好想再見他最後一面…我都還沒能來得及告訴他,我已經恢復記憶了…。現在我就要死了,死了之後,他會永遠記得我嗎?」

「如果能再讓你抱在懷裡,聽你說一句愛我,那該有多好……?我真的很想自私地要求你,如果我死了,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愛上別人…?」

思緒已經斷斷續續,她只想抓住最後剩下的一點意識,許一個遙不可及的願望:「可不可以在我墳前搭一個小茅屋,日日夜夜陪伴我過一輩子…?」

「相愛卻又生離死別…無奈…原來…這種感覺就是遺恨啊…?」無情的亂石攻擊之下,獨孤漠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四面八方飛來的石頭瓦片仍然沒有停歇,夾雜著惡毒的咒罵,逐漸將獨孤漠與寇準兩人淹沒。層層疊疊的石頭堆在他們身上,每一個都代表著老百姓的憤怒委屈,要將他們深深埋在仇恨與冤屈堆成的墳墓中,永世不能超生。

我要回應(本篇僅限會員/好友回應,請先登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