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7-26 06:00:00白目族長

[沙漠回看清禁月] 第四十五章 十年因果

第四十五章 十年因果

作者:冷擎

朱悅在聽了蕭太后的話之後,沉吟了片刻,說道:「啟稟太后,關於太后索要的理由,草民現在攝於太后以及契丹大軍的威嚴,思慮有點困頓。是否可以先答應草民一個事情,然後草民再來回答太后的問題?」

 

「甚麼事情,你先說說,我會評斷看看是否要同意?墨家兵者用計,不拘泥於計策的光明與黑暗,也不拘泥於計策的善良與狠毒,哀家如果沒提防著,只怕又中了你的計策。」對於朱悅假傳聖旨製造了她滿盤皆輸,不得不接受和平條約簽署的事實,她還是記憶猶新。現在,她也仍然提防著朱悅,不知道他會使出甚麼計策來?

 

「哈哈哈!太后多慮了!」朱悅站起身來,給太后一個大禮,躬身說道:「草民想事情的時候,需要走來走去,才能夠活絡靈感。所以,就只是請太后准許草民回答問題時,可以站起來走來走去,以免腦筋打結,講話前後矛盾,牛頭不對馬嘴。」

「這個小小要求,太后可以恩准嗎?」此時朱悅是真的心中沒有計策,要求站起來走,也就是拖延一下時間,緩和一下情緒而已。

 

「好,但不准走遠,就在你座位方圓三丈內。」蕭太后先喝了幾口遼聖宗遞過來的湯藥,然後同意了朱悅的請求。

 

獲得了恩准,朱悅站起來活動了一下筋骨,連續喝了兩天酒,整個人都鈍了不少。他一邊走一邊隨興地看著周圍的人事物,心想著,反正蕭太后是殺我殺定了,可是遼聖宗送了自己一把價值連城的匕首,受之有愧。我朱悅身上值錢的東西半點也沒有,這一套獨孤漠幫忙訂製的儒服也不到一兩銀子,能有的,就是出個計策幫遼聖宗暫時解決隨時可能爆發內亂的問題吧?

 

自從中午對朱悅醉酒生氣以來,獨孤漠就沒有給過朱悅好臉色看。本來別人說自己與朱悅曾經是一對璧人,所以她也特別在棺材邊坐了很久,當時只是覺得,對於這個人沒有厭惡的感覺,但也稱不上有好感,就做個普通朋友應該可以。誰料,朱悅死而復生當天,一大早就出現在庭院,一副很熟的樣子就想牽她的手,結果被獨孤漠的快劍割得鮮血淋漓,那時候獨孤漠就有點反感了。在澶州城中,將士們,官員們,還有墨家自己人,義耳幫眾等等偶而也都會談起墨家兵者,都說他連續打了幾場不錯的戰役,成功地守住了幾座城池。瀛州城,大名府,幾場戰役都打得不錯。而澶州北門被攻破那天,也是他緊急帶著工部弟兄在城頭安置了飛馬霹靂炮,才阻止了契丹軍的反擊。眾人的高度評價讓獨孤漠也相信了,這個墨家兵者是有才幹的,並不是一個毛手毛腳的草包。沒想到心裡面才嘉許了他,竟然今天早上就陣前醉酒,而且還是連續喝了兩天!本來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生氣的,可是現在想想比較清楚了,就是這個兵者他表裏不一,眾人面前一個樣,私底下又是一個樣。如果像柴青城那樣,眾人面前是花花公子,私底下也是花花公子,那麼這也可以,可是眾人面前是個英雄,私底下是個狗熊,獨孤漠覺得自己有受騙的感覺。

 

不過,話又說回來,獨孤漠你關心朱悅那麼多幹甚麼?他是個素不相識的外人,有必要讓妳想這麼多,還沒事對他的言行生氣嗎?難道妳潛意識裏面在乎他?不不不!獨孤漠心裡面仍然小心翼翼地否認掉了這種可能性,我怎麼可能在乎一個陌生人呢?更何況,我現在正在等待那個很重要,很掛念的人回來找我,即使忘了他的姓名長相還有一切,可是說好要等待的感覺與心情,她深深知道這感覺不是假的。

 

現在太后揚言要殺了墨家兵者,身為墨家人,都很清楚「古來兵者多橫死」的墨家故事。現在這個表裡不一的兵者也要身首異處了,固然他行為上有不檢點的地方,但是他畢竟還是要橫死在蕭太后手中了。此時她也開始同情與擔心起朱悅來,他雖然是個表裡不一的酒鬼,還是見過大場面的,尤其在契丹大軍面前,當著蕭太后與遼聖宗,雖然緊繃但還算鎮定,這點獨孤漠就覺得很不容易做到了。

 

走著走著,朱悅也看到了獨孤漠正用擔心與同情的眼神看著自己,這簡直就是幫朱悅打了一劑強心針,雖然她不曾想起過去的事情,但至少眼神不是憎惡,這樣就可以含笑九泉了。

既然如此,就先回報遼聖宗贈劍的恩情吧?他停下腳步,拱手對蕭太后與遼聖宗說道:「啟稟太后,皇上,草民既然身為契丹大軍頭號戰犯,如同契丹朝廷的眼中釘,肉中刺一樣的存在,為了兩國和平,現在兵解草民,確實合情合理。所以草民也沒有任何話說,畢竟草民是自己願意來的,來了十之八九會死,這也是知道的,就不跟太后與皇上辯駁,願意就地伏誅,甘心赴死。」

 

蕭太后神色也沒甚麼改變,仍然提防著朱悅是不是還有甚麼計策?在她心裡面還是有一種要與朱悅分高下的情緒在,實在嚥不下被朱悅翻盤的那口氣。

 

他停頓了一下,又再對遼聖宗說道:「啟稟皇上,草民先謝過皇上贈送寶劍的恩德。為了答謝皇上,關於契丹國內,如何能夠長治久安,草民有個計策,說出來讓皇上參考,不知道皇上意下如何?」

 

遼聖宗微笑點頭,伸出一隻手做了一個「請講」的手勢。反而是蕭太后狐疑地皺起了眉頭看著自己的愛子,她並不知道遼聖宗送寶劍給墨家兵者的事情,如今聽到了,難免有點詫異。只是她並不知道,那是因為她一掌劈死朱悅,遼聖宗敬重朱悅為了合約而勇敢犧牲,因此賜了他虞帝匕首作為陪葬。

 

「草民見皇上事母至孝,數月前草民曾與曹大人出使契丹上京,與我們同行的墨家人夜探福先寺,說福先寺日夜誦經,就是皇上為了幫前往幽州督軍的母后祈福。」

遼聖宗仍然微笑點頭,這事情蕭太后也是知道的,朱悅講到這一個環節,不知道他接下來要設甚麼套給自己的寶貝兒子呢?

 

「依草民所見,皇上以孝治契丹,可以自然而然地彌平亂臣賊子的陰謀詭計。最直接的方式,就是為太后建立一座佛寺,可以選在契丹貴族封地聚集的地方,讓貴族能就近入寺參拜,耳濡目染之下,無形中暴戾與謀逆之氣可以化解!」

朱悅這個建議,也是一種以神道設教,貴族與老百姓如果都推崇孝道,並且有一個和平的信仰,是可以逐步緩和國內的不平靜氣氛,只是這方式有點老套就是了。

 

「墨家兵者所言甚是,百善孝為先,朕願意接受你的建議,回到上京之後即刻派人選址進行。」這個建議很對遼聖宗的胃口,而且是透過信仰與儒道來教化契丹貴族,減少他們謀逆的野心,執行時不會引起貴族們的議論與猜忌。後來遼聖宗選擇在蕭太后的故鄉錦州,也就是今日的遼寧錦州市義縣,建了咸熙寺。金滅了契丹之後,改名為奉國寺。

 

蕭太后的眉頭皺得更深了,這件事情她無從反駁起,叫兒子給自己蓋座佛寺,她要出來反對,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可是這其中墨家兵者肯定有甚麼陰謀?不過無妨,再想想看,反正回上京之後要不要建佛寺是她可以決定的。

 

「草民謝皇上英明!」朱悅躬身給遼聖宗大禮,然後對蕭太后說道:「啟稟太后,草民只說一段因果,說完之後太后即可將草民兵解,如果能讓兩國就此和平,草民死而無憾!」

 

「你說吧,甚麼因果?」蕭太后上次中了計,當眾點頭導致契丹將軍都以為太后同意了,才讓朱悅假傳聖旨得逞。所以這次她改用說的,言簡意賅,以免又發生甚麼控制不了的事情。

 

「太后可知,其實太后已經殺過草民三次,只是三次草民都死裡逃生。」

 

「你胡說!我就只在瀛州城射倒瞭望台,然後前幾天掌劈你天靈蓋,這樣算起來就兩次,你為何信口雌黃,說是三次?」雖然提防朱悅有計,可是自己殺朱悅明明就兩次,怎麼能忍得被他栽贓說是三次?喔!我知道了,蕭太后心裡想著,如果他說三次我沒反駁,所謂「事不過三」,那麼今天我要殺他就算是第四次了,道理上可能站不住!

可惜,朱悅你太天真,我要殺你就殺你,就算九十九次還是要殺你,誰去理會

「事不過三」這種莫名氣妙的限制呢?

 

「太后別急,這三次的因果,草民逐一為太后說明。等草民說完了,太后再質問草民也還不遲。」雖然蕭太后反駁了朱悅的說法,不過他還是沒怎麼理會太后的質問,一邊走一邊說道:「最早,想殺草民的並不是太后,而是大丞相,那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在那一次的謀殺中,草民的父親被殺死,而契丹北院大王耶律休哥身中兩箭。也由於這個『因』,所以北院大王在羞愧與懊悔之餘,決定將契丹的絕學《慕容帛書》抄錄一份給草民,以慰草民的生父在天之靈。」

「所以種下的這個『因』,結成的『果』就是草民成為了慕容白曜的傳人,而那些本來已經失傳百年的中原武學,也得以透過草民再傳授給了中原的武林高手。如今太后感到芒刺在背,聚集在大名城的武林高手,就是大丞相那次謀殺所成就的因果。」

 

遼聖宗轉頭望著母后,這事情的細節他並不知道,但是看著蕭太后鐵青著臉,也猜出了一部份。那時自己正當年幼,蕭太后為了鞏固政權,任憑大丞相清洗朝廷內外貴族與大臣,用血腥的手段保住了遼聖宗的皇位。而蕭太后臉色鐵青的原因,並不是因為發怒,而是朱悅講的這個因果,她不是不清楚。許多十幾年前血腥權謀所種下的因,現在逐一結成了果,一再地出現,擾亂,妨礙,甚至破壞了她的理想與心願。也罷,透過《慕容帛書》而取回自家武功的中原武林高手,是殺也殺不完的,未來如果真的要再南征攻打宋朝,就得硬生生吞下「暗殺朱悅生父造成《慕容帛書》回歸中原,讓中原武林座大」的這個苦果。相較之下,契丹本身悟透《慕容帛書》的蕭觀音奴,已經重傷昏迷,契丹高手再難與中原的武林高手相抗衡。

 

「哀家知道了,你就是那個邪惡的預言之子…!哀家一直以為你已經中了哀家派去探望北院大王的太監種在你身體中的陰毒,早就夭折了…。沒想到你還活著,而且還成為了墨家的兵者!?」雖然臉色鐵青,太后的定力還是很強,自己娓娓將過去下手的事情說了出來:「這樣看起來確實是殺了你三次,只是沒有半次成功…。《慕容帛書》也不是給了誰,誰就能練成的,契丹百年來能練成的人手指都數得出來。所以…哀家也不得不相信,寶物雖是無情,但自有其靈性,會選擇他自己的落腳之處啊。」

 

「是啊!」朱悅接口道:「而墨家醫者為了醫治草民身上的陰毒,請阿凜的義父,僧兵院的惡智方丈,在臨死前幫草民灌注真氣,在草民身上做了一個類似『詐死入定』的治療…。卻陰錯陽差,在阿凜要掐死草民的時候,惡智方丈的真氣擋住了阿凜,因此拖延了時間,才造成阿凜中了床子弩箭身亡。」

 

提到了阿凜的死,蕭太后與遼聖宗兩個人神情都黯然無色。如同獨孤漠之前想的,如果這場戰爭失去的不是主政者的親人,只是一般的老百姓,主政者是不會有感覺的,因為老百姓只是一個數字,一畝可以年年收割的韭菜田。

 

關於朱悅提到的,惡智大師死前幫他做了「詐死入定」,獨孤漠心裡面有印象,只是模模糊糊不知道是誰?朱悅說出了這個原委,她也就能把在大名府中惡智方丈兵解的細節補了回來…。所以當時墨家兵者也是在場的,自己不知怎麼把這事情給忘了?對了,心裡掛念的那個人,也跟惡智方丈有很深的關係,這個印象她是有的。想到這裡她心裡面有些欣慰,終於還是片片段段地把重要的他拼湊回來了,可是,雖然欣慰了一下子,又開始感到一陣的寂寞與孤單…那個重要的人去了哪裡呢?他甚麼時候會回來找我呢?

 

「最終,太后劈了草民一掌,而這一掌也是由惡智方丈留在草民身上的真氣擋了下來…。墨家醫者說,因為陰毒導致草民偶發頭痛,為了避免寒氣從頭部入侵,所以讓方丈多放了一些真氣在百會穴,才抵銷了太后那一掌的掌力。而草民當時就進入了假死狀態…,直到前天才又活了過來。」

「總結來說,如果不是太后安排太監在草民身上種下了陰毒,草民要麼就是死在阿凜手中,要麼就是被太后給劈死。所以,這也是太后種下的因,而得到的果。」

「但是草民還是要感謝太后,因為劈這一掌讓我進入假死狀態,身上的陰毒竟然不藥而癒…。等於說,太后你親手幫我把這陰毒給解除了!雖然太后妳的本意並非如此,卻也讓這段因果圓滿了結。」朱悅慢慢走著,也娓娓說著,並沒有特別去注意蕭太后的表情變化。如朱悅所說,不管蕭太后之前是如何狠心想要殺死襁褓中的嬰兒朱悅,最後這一掌還是將當初種下的陰毒給化解了。

 

「是啊…因果圓滿,兵者你的用詞可真是仁慈啊。」在聽完了朱悅說的因果,蕭太后微微動容,苦笑著說道:「如果過去我沒有起這殺心,也就不會有今日的苦果。《金剛經》中說:『當知是經義不可思議,果報亦不可思議。』哀家今天總算真正了解這經文的意義。如果能早十幾年開悟,又何必繞這一大圈,做這麼多結果是白費心神的事情呢?」

望著朱悅怔征出神的蕭太后,臉上留下兩行淚痕。她曾經執著著要追殺這個邪惡的預言之子,可是最終才發現,她追殺的是十幾年後的自己。因果是要到此結束,還是要再種下一個新的「因」呢?如果種下新的「因」,是不是會結出另一個無法預期,甚至無法控制的「果」呢?

面對著眼前這個墨家兵者,殺,還是不殺?

從來殺伐決斷毫不猶豫的蕭太后,此時也陷入了躊躇猶豫的地步。

 

朱悅開始覺得天氣越來越冷,此時夕陽已經將要西下,天邊一輪火紅的太陽,不知道是不是象徵著他的生命將要走到盡頭?他又想起在瀛州城,也曾跟獨孤漠在瞭望台上看著這樣的落日。他看了一下獨孤漠,她正把頭偏開,以免映照在她身上的夕陽刺眼。即使兩個人只有十幾步的距離,卻是如此的遙遠。她應該是把瀛州城一起看夕陽的事情忘了吧?

 

一面聽著朱悅講因果,一面獨孤漠也在琢磨,這墨家兵者也真夠坎坷的,竟然從小就被蕭太后給追殺?而且他還是慕容白曜的傳人?現在她開始猶豫,是要把早上那個酩酊大醉的酒鬼當成是真正的朱悅,還是要把這個身世坎坷,但是大難不死的苦命青年當成是真正的朱悅呢?難怪娘這麼照顧他,應該是娘知道了他身世坎坷,所以萬分同情吧?

 

不過,他講的這個因果,還有建議遼聖宗給蕭太后蓋個佛寺,感覺上已經從心裡面說服了蕭太后,看她的淚痕與朦朧的眼神,似乎是已經放棄追殺朱悅的想法了。雖然這是獨孤漠猜測的,不過女人看女人還是比較準確一些,此時的蕭太后,已經不是原本處處提防朱悅的蕭太后了…,畢竟打敗她的不只是朱悅,而是自己種下的因,結成的果,由朱悅加倍奉還而已。獨孤漠還是替朱悅鬆了一口氣,雖然不是很清楚朱悅為什麼不是替自己說理,爭取太后不要殺他,而是對遼聖宗講了孝道治國,對蕭太后講了因果循環。但是至少歪打正著,命中了蕭太后內心深處最柔軟的那一面,反而讓蕭太后決定放下屠刀了。

 

終於,發呆的蕭太后回神過來,他看著自己的兒子遼聖宗,說道:「哀家並非屈服於果報,而是想到了,哀家放不下的是『我執』,過度執著於某些事情,以至於視野變窄,對於契丹未來發展的利益反而沒去注意。」

「反而皇兒你比較超然,選擇了對契丹最有利的路,理性地讓兩國走向和平,同時也降低了契丹連年征戰所種下外強中乾的危機。」

「哀家看著你長大,也相信皇兒你能獨當一面,將國家治理好。」說到這裡,蕭太后心情越來越平靜,該是把政權逐步交還給愛子的時候了…。

所以,這個墨家兵者,殺,還是不殺?

蕭太后心思索著:「既然已經殺了兵者三次,沒能殺死而且又將他身上的陰毒解掉了,此刻因果已經圓滿,哀家就沒資格再回答殺與不殺的問題了。」

蕭太后講的「我執」,就是佛教說的「過度執著於自我」的一種毛病。適當的執著可能有其必要,可是過度的自我執著,難免讓自己看事情的時候不再客觀,也不能夠理性地判斷利益大小,權衡輕重緩急。當然了,犯了「我執」毛病不代表一個人不會功成名就,這就是一種選擇,選擇要不要破除「我執」?還是繼續「我執」下去?並沒有對錯,只是自己想要哪種因果循環,如此而已。

 

「皇兒,墨家兵者的生死,就交給你來決定,哀家與兵者之間因緣已了,沒必要再陷入『我執』的因果循環,契丹這國家也就交給你了!」雖然自己從沒想過在這種時候,在這個地方將政權交給皇兒,可是,此時機緣具足,如果不是此時,更待何時呢?

 

遼聖宗聽了蕭太后的說法,點點頭緩緩起身,跪在蕭太后跟前磕了三個頭。站起來之後,微笑著對朱悅說道:「先生對我契丹有種種因緣,雖然彼此曾經敵對,先生也造成了契丹重大的損失,但也都是契丹對先生苦苦相逼所導致的。可是,如果沒有先生,還有在座各位的努力,兩國也不可能有和平。朕既然想要以孝治國,就沒有殺害先生的道理。」

「更何況先生願意陪同我軍將士北上,朕自然應該以上賓之禮款待!」

 

「謝皇上不殺之恩!」朱悅也對遼聖宗躬身作揖,以答謝他不殺之恩。

 

既然事情都已經了斷了,遼聖宗旋即下令:「全軍開拔,返回幽州!」

正在等待著的將士們,發出了一陣歡呼,井然有序地調轉馬頭往北,一隊接著一隊出發了。發出命令之後,太監們簇擁著遼聖宗,往他專屬的另外一架八駿大帳走去,左右騎兵護衛著遼聖宗與蕭太后的兩架大帳馬車,一前一後開始慢慢前進。

 

朱悅與曹利用都上了馬,獨孤漠也將要上馬的時候,一個蕭太后的隨身太監來到獨孤漠面前,說道:「太后有請李武略先生,入大帳ㄧ敘!」

既然太后有請,身在人家屋簷下,哪有拒絕的道理?於是獨孤漠把韁繩遞給了朱悅,隨口吩咐道:「朱公子,幫我看好!」便跟隨著太監上了八駿大帳,全軍開拔,朱悅與曹利用騎著馬,與韓杞並轡,跟在蕭太后八駿大帳後面緩緩而行。

這時候的朱悅,還沉醉在接了獨孤漠的馬而心花怒放的情緒中,癡癡傻傻地笑著。曹利用看在眼裡也不說破,他與朱悅都逃過一死,心情放鬆了,也不覺地嘴角上揚,露出了笑容。雖然朱悅也知道,獨孤漠只能把馬匹交給自己,總不成她還把馬匹交代曹利用這個朝廷命官幫忙看著?但是這失戀男子,只要看到心愛的人一顰一笑,能對自己說些話,心頭都是極甜極美的。他現在還在想著,其實也不一定要小漠愛我,如果能每天這樣跟她說上一兩句話,幫她跑跑腿做點事情,就算她嫁給七王爺八王爺還是九王爺的,自己這個小日子還是能過得去,只要她過得好就好了。想到這裡,連忙把獨孤漠交給自己的韁繩握緊了一些,生怕不小心讓馬給跑了…如果獨孤漠的馬跑了,是不是就象徵著兩個人的感情也就再也回不來了呢?

 

唉!如果是平時正常的朱悅,應該是不會無聊到去想,要是馬兒脫韁跑了,是不是就暗示著自己的與獨孤漠的戀情就此毫無希望了呢?馬兒脫韁跑了,再去追回來就是,何必拿這事情來卜卦兩人的戀情呢?然而,苦戀中的他,心裡七上八下的,完全沒個準兒。既拿不起又放不下,整天患得患失,卻不知道獨孤漠跟本沒想理睬他,只當他是個陌生人來打量看待。

 

這邊太監領著獨孤漠進到太后的大帳,全軍開拔啟程,雖然帳內有微微顛簸,但仍算是平穩舒適。大帳十分寬敞,入口處就是一個議事廳,左右約共有十多張胡床,走道在側邊,面對入口的主位則是兩張虎皮龍椅,顯然是蕭太后與遼聖宗的座位了。可能因為議事廳是用來討論軍事作戰的地方,所以沒什麼裝飾,極為簡單樸素。太監領著獨孤漠在一張側面的胡床坐下,然後走進走道中,消失在簾子後面。過了一會兒,又走了出來,對獨孤漠說道:「太后請李先生入內說話。」

旋即帶著獨孤漠,拉開簾子請她先行,然後跟著進去。契丹人仍保留唐朝的風俗,不是那麼講究男女授受不親,所以不是很在乎以男兒身份的獨孤漠進入蕭太后的內室。

 

來到第二進,這是一個比較小的廳,有個圓桌,約能容納六個人左右,這邊的裝飾就華麗多了。獨孤漠細細端詳了四周陳設擺飾的工藝,便覺得蕭太后頗有品味,除了皇家氣度的基調之外,她應該也花了心思在調敎工匠與繡工,恰如其分地混合了塞外民族的風情與宋朝工匠繡娘的細緻。太監讓獨孤漠坐下,取下牆上掛著的皮囊,倒了兩杯酒,一杯放在獨孤漠面前,另一杯放她旁邊的座位。

 

本來太監宣獨孤漠進入大帳的時候,她也沒怎麼多想,只是感覺蕭太后不會對她不利。在看到了第一進與第二進的擺設之後,開始對蕭太后感覺到了女人家互相之間的那種欣賞,兩個廳的陳設風格截然不同,恰似蕭太后的外表與內心所呈現出來的兩面性。但是,當太監把太后的酒杯放在自己旁邊的時候,獨孤漠敏感地察覺到,太后其實是一個目的性強的女人,第一進是為了打仗用的,第二進則是為了籠絡用的。當然,也有可能是她多心,因為她也常常為了呈現自己的態度,在跟天香堂掌櫃們談事情的時候,注意自己應該要坐對面還是旁邊。坐旁邊當然就沒甚麼敵意,而坐對面就有了明顯的互相面對的姿態。這種細節當然是娥姐姐教的,不然以獨孤漠這樣略微天真,還帶著幻想的個性,是不可能去想到或者注意到這些的。

 

就在她東想西想的時候,簾子颼颼地被撥開了,蕭太后一身簡便的皇后常服,對著獨孤漠微微一笑,緩步走到她的身邊坐下。也不說話,就笑吟吟看著獨孤漠。同是女孩兒,被蕭太后這樣看著,獨孤漠雖沒有不自在,卻也覺得怪,於是乾脆自己先開口問道:「草民冒昧請問太后,不知道太后宣草民進帳是否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吩咐呢?」

 

蕭太后仍然是笑著,回答道:「哀家一直在納悶,澶州城裡的細作回報說,李武略是獨孤梢的得意弟子。但是哀家只知道獨孤梢有一個親生、兩個收養的女兒,還有一個兒子,關門弟子也就狄青一人。獨孤家劍法與手鑄金人神功從不外傳,哪兒來的李武略呢?」

「剛剛仔細地端詳了妳這張臉,這個蠟質面具做工特別細,果然印證了我的猜想,妳應該就是獨孤梢的親生女兒獨孤漠吧?」

 

獨孤漠也笑了起來:「果然還是瞞不過太后」,一面說一面輕輕從臉側接縫的地方慢慢把面具拿下來。

 

「聽說妳長得神似大隋皇后獨孤伽羅,雖然哀家沒見過獨孤伽羅的畫像,但是就姿色來看,哀家年輕時跟妳比,還真的只能把契丹第一美女的后冠讓出來給妳呢!」獨孤漠看得出來,笑容滿面的蕭太后是真心的稱讚。可能是因為要返回契丹,加上兒子已經可以承擔重任了,所以也才能放的開,回到原本和藹可親的個性吧?

 

「太后過獎了,容貌這件事情,每個人都不同,各有各的好。雖然無從想像太后年輕時的模樣,但絕對在民女之上許多的。」

 

「唉,客套話妳就別說了,哀家心知肚明呢!」

「哀家聽說妳小時候是待過契丹的,聽妳講我們契丹話也字正腔圓,想必曾經在城裡面生活過,是嗎?」對於獨孤漠的過去,太后應該都調查過了。

 

既然太后對於自己的事情做過了功課,她也就不隱瞞,回答道:「民女全家曾經在契丹住過幾年,就住在褔先寺附近的市集上。那時候年紀小,學什麼都快。可是就只能聽跟說,沒法看懂契丹文字。」

「後來為了看待在赤山上的爺爺,全家又來了一兩次,只是都沒有機會到處走走,只是待在山上或者城裡。」

 

「既然來過幾次上京,就是與我契丹有緣。過去我們雙方是仇人,現在兩國交好,我們彼此也就是朋友了。」接著蕭太后話風一轉,歎氣道:「唉,如今契丹武學人才凋零,哀家所倚重的阿凜,還有觀音奴都不太行了,只怕此後再也沒能有人能振興契丹祖傳的《慕容帛書》了…。」

 

《慕容帛書》裡面記載的武功,包含了當初鮮卑族與中原的武學,由於北魏文明馮太后追殺慕容白曜,才逼得他讓親信帶著自己的親生兒子逃到契丹,沒想到成為了契丹最重要的武學秘笈。獨孤漠與朱悅花了許多時間一起琢磨過裡面大部分的武功,對於其中的招式非常熟悉,既然太后如此感嘆,她不假思索回答道:「其實太后不必如此傷感,既然兩國和平了,如果有需要,日後只要民女能幫忙協助演武指點的,太后就不用客氣,民女一定傾囊相授。」

話才出口,內心又起了一陣疑竇,獨孤漠啊,妳是跟誰練習的《慕容帛書》呢?娘說朱公子是《慕容帛書》的傳人,可是我自己怎麼完全沒印象跟朱公子練過呢?唉,先別胡思亂想了,以免等一下失神胡說些什麼,在太后面前鬧出笑話就不好。

 

「妳能答應幫這忙是最好不過了,妳可知我們契丹一族,從前只是鮮卑族中比較沒有開化,也較為弱小的一支。幸而《慕容帛書》流傳到我們契丹一族,靠著祖先們世世代代潛心研究,累積到了先帝耶律阿保機時,才得以發揚光大,並且靠這個秘笈上面的武功創建契丹這個國家。」

「只是修成《慕容帛書》需要極高的天賦,還有極好的筋骨才行。傳了幾代下來,能修成的人才越來越少,唯一哀家賦予重大希望的奚六部大王又身受重傷,《慕容帛書》的絕學眼看只差這麼一點就要在哀家這一朝沒落失傳了。哀家先代表契丹感謝妳!」聽到獨孤漠這麼輕鬆就允諾幫忙,蕭太后心中高興,再給獨孤漠斟了一杯酒:「來,哀家敬妳一杯,以表達感謝之意。」

 

「太后千萬別客氣,民女也就只有舞槍弄棒這個專長,能與契丹勇士一起切磋武藝,也是民女的榮幸!」她沒想到往日那麼肅殺的蕭太后一下子就這麽和藹可親,一時還覺得怪彆扭的。

 

「既然妳是如此直爽的個性,哀家還有一件事情想問問妳的意見?這事情也是關係到我契丹前途的大事。」雖然仍是笑容滿面,不過常常談生意的獨孤漠,感覺到接下來蕭太后才開始要進入正題。剛剛講的都只是暖場而已。

 

「關於契丹前途的大事?民女不知除了切磋武藝之外,還能為太后做些什麼?」她不是故意裝傻,而是不懂太后的心思與盤算。

 

「今天找妳來,就是想問問妳,如果哀家邀妳入宮,當我契丹朝的皇后,妳認為如何?」蕭太后寒喧已過,就直接把來意說了。

 

這番話讓獨孤漠頗為驚訝,她稍微愣了一下,問道:「民女隨同曹大人出使契丹,在上京期間得知,當朝皇后蕭菩薩哥是契丹年輕一輩第一美女,皇上寵愛有加。如今太后又想邀民女入宮為后,這恐怕不妥吧?」她直覺反應認為,似乎直接拒絕不好,但是自己也不可能答應這件事情,剛好知道契丹當朝皇后也是容貌出眾,而且出身不凡,與太后有親戚關係,於是又補充道:「蕭菩薩哥是太后的姪女,大丞相妹妹的女兒,而且賢德善良,民女絕對不敢妄想取代。」

 

這話似乎有部分講到蕭太后的痛處,她歎氣道:「一來,妳是鮮卑貴族後裔,與我契丹本為同族人。妳又是大隋皇后獨孤伽羅轉世,身分地位當然是足夠的,哀家還覺得皇兒如果能有妳這樣的皇后,那還真是高攀呢!」

「再者,菩薩哥這孩子,善良雖好,但是沒像妳這樣有氣勢,巾幗不讓鬚眉。即使身為皇后,只怕日後宮廷如果發生鬥爭,難以保全性命啊!」

她這擔心可能只是預感,不過卻一語成讖,遼聖宗死後,繼位的遼興宗生母蕭耨斤,本是一般宮女出身,卻借勢自立為皇太后。因為長年憤恨蕭菩薩哥獲得全部寵幸,找了個藉口趁遼興宗出外打獵的時候,殺了蕭菩薩哥。

 

宮廷鬥爭本來就是獨孤漠最不想面對的事情,而且,她看著娥姐姐在宮中勾心鬥角,早就厭煩后妃這地位了。雖然小時候總是充滿幻想,而來到開封府時,李元昊也讓她有過大夏皇后的美夢,但是隨著閱歷漸廣,早就不把皇后夢當一回事了。如今蕭太后雖然熱情邀約,但獨孤漠心意已決,於是她心想,既然自己不再戀棧母儀天下,還是乾乾脆脆地回絕,這樣對大家都好。

她聽完太后的說法,搖了搖頭,語氣堅定地回答道:「請太后恕罪,民女早就看破榮華富貴,自許為閒雲野鶴,只想逍遙自在。更何況民女心中已經有愛慕的對象,此心無法再愛上其他人。望太后恕罪,成全民女!」

 

「這麼重要的事情,妳要不要先想想,考慮多久都可以?只要哀家還有一口氣在,妳隨時過來,我即可就把后座讓給妳,絕不食言!」

「妳這麼急著就拒絕也不太好,再想想看?認真琢磨琢磨,好嗎?嗯?」蕭太后見獨孤漠直接婉拒,心頭不由得一股慍怒,可是此時小不忍則亂大謀,她還是笑容不改地勸說獨孤漠。

 

「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商量,唯獨民女的感情,民女心中有自己想要追求的愛情,雖然這分愛情可能最後是一場空,但是民女絕對不會在感情方面動搖任何一步。民女無法接受與沒有感覺的人在一起的日子,太后的好意民女萬分感謝,真的不是有意要冒犯太后的。」她仍然定定地把自己的立場重新說了一遍,如果太后仍然不聽,她也有耐心跟太后重複講上十幾二十遍的。

 

看著獨孤漠堅定的眼神,也能理解她對心中那份情感的堅貞。不過,犧牲掉自己的姪女蕭菩薩哥,想用獨孤漠來取代,更多的是政治上的權謀。現在的契丹,武學人才逐漸凋零,如果能把依附在墨家底下的獨孤一族攏絡過來,就可以重新建立契丹與大宋之間的平衡。

 

「再想想,好不?」蕭太后拉過獨孤漠的手,算是有點懇求她了。

 

獨孤漠仍是搖搖頭,帶著歉意說道:「唯有民女這顆心,是寸步不能讓的,請太后務必諒解。」她將另一隻手放在自己心窩上,希望蕭太后能打消剛才的念頭。

 

可是,蕭太后知道,她也殺不了一口回絕她的獨孤漠,即使能殺得了,也阻止不了獨孤梢半夜來報仇。良久,她歎了一口氣說道:「也是,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哀家為了莫名的擔心撤下蕭菩薩哥,這樣的決定不妥。如果她命該遇劫,也並非哀家能干涉的。」

「而妳已心有所屬,哀家再強求也是枉然。妳就當作是哀家多事,多操心了。」

形勢比人強,蕭太后不是那麼容易就放棄的人,可是獨孤漠的個性在某些方面跟自己類似,或者應該說,兩個人都對某些事情固執與堅持。蕭太后固執與堅持的是權力,獨孤漠固執與堅持的是感情,雖然無從得知獨孤漠的心上人是誰,蕭太后可以明顯感受到,她在感情的世界絕對不肯退讓一步,如同自己在權力場上也從不退讓一樣。

她想起了朱悅說的故事,那個呂后問劉邦說,然後呢?然後要選誰當丞相的故事。

是不是自己也該想想看,對於自己憂心卻觸碰不到的事情大聲喊出:「管他的!」呢?

 

獨孤漠不是那麼喜歡跟人僵住,真的話不投機她扭頭就走了,能談上話,交個普通朋友,她還是願意圓這個場面的。可能這些都是因為兩年多來管理沉香生意之後,個性磨得圓滑了一些的緣故。不如聊點別的吧?她試著轉移話題,聊女人家在意的,這個房間的裝飾,擺設,家具用品的作工,乃至於繡工,衣著等等。蕭太后對這些事情頗為講究,興致極高,不知不覺兩人聊了幾個時辰,又一起吃了晚飯,約好明天再聊,才目送獨孤漠離開。

 

契丹大軍的組成,大致上可以簡單分成騎兵,步兵與後勤部隊。遼聖宗諭令騎兵加快速度先行,大約七天光景,已經來到兩國議定的白溝河邊界。鎮守北方要塞的宋朝將領們,已經率軍在邊界上等候,由楊六郎與高繼勛兩位將軍一起到契丹軍中接回曹利用,獨孤漠與朱悅。蕭太后,遼聖宗擺了簡單的酒宴款待,酒過三巡,蕭太后起身恭敬地對朱悅說道:「朱先生,哀家想了半個月,有件事情仍需要請兵者幫忙辦妥,希望兵者不計前嫌,能圓了哀家的請託!」

 

朱悅也站起身來回答道:「雖然不敢說赴湯蹈火,但只要草民能力所及,一定盡力為太后圓了心事。只是不知道太后想要拜託草民的是甚麼事情呢?」

眾人也都納悶著,一路上都沒有講出來的心事,臨到要過邊境了才說,而且看起來似乎頗為重要,會是什麼事情呢?

 

一隊契丹騎兵儀仗隊從陣中策馬慢慢來到距離眾人約五十步遠的地方,太監們連忙快步過去,接了一個黑色有點沉重的包裹過來,放在蕭太后前面的桌子上。太后撫摸著包裹,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半晌,還是流下淚來。遼聖宗也站了起來,輕輕撫摸著包裹,熱淚在眼眶中打轉,久久不能自已。

 

「哀家…將我契丹大將軍蕭撻凜的骨灰,託給兵者。阿凜生前最後遺願,希望能回到僧兵院,與惡智方丈合葬一處。」她哽咽地說著:「阿凜生前為了完成哀家的心願,殺害了不少宋朝將士。哀家擔心,如果不是託付給德高望重的墨家兵者,只怕會有成千上百的仇家來搶奪阿凜的骨灰,想要報血海深仇。這事情算是哀家懇求兵者,希望兵者能不負哀家重託,平平安安將阿凜帶回僧兵院!」

契丹將士們也感受到了蕭太后的哀傷,全軍肅然無語。

 

朱悅神情嚴肅,離開座位走向前,跪在蕭太后面前。蕭太后將骨灰交到了朱悅手上,離手的瞬間,整個人遲疑了一陣子,才緩緩將骨灰放下,然後別過頭,伏在遼聖宗懷裡哭了起來。

 

「雖然說要求中原武林豪傑放下血海深仇不報,並非容易的事情。但是大宋與契丹既然走向和平,兩國以兄弟相稱,墨家兼愛,自然都是一家人!況且,《論語顏淵篇》有云:『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草民現在想起,承受了柴榮君子之道的天命,能將阿凜帶回少林寺僧兵院與惡智方丈合葬,才能圓滿這『四海之內皆兄弟』的天命。」朱悅抱著骨灰罈,朗聲道:「太后放心,草民一定不負太后重託,親自將大將軍送達僧兵院與惡智方丈合葬!」

起身之後,朱悅緩緩走回座位。蕭太后與遼聖宗又敬了所有人一杯酒,雙方互相話別之後,回到行營啟程。眾人目送契丹騎兵往幽州城方向奔馳而去。由於契丹的步兵,後勤兵都還在路上,因此曹利用,朱悅,獨孤漠三人又再耽擱了幾天,直到契丹全軍離開宋境,才告別了楊六郎,高繼勛,向南到大名府與阿青,宜修,宜笑會合。大多數中原武林高手都還留在大名府,等著與墨家兵者,劍者話別。

 

至此,戰爭劃下了句點。史學家把這場戰爭稱為「澶淵之戰」,而曹利用、朱悅、獨孤漠拚死用印的合約,就稱為《澶淵之盟》。宋真宗在光榮班師回朝的時候,寫完了劉皇后希望他完成的詩,刻在石碑上。雖然澶州北城後來被黃河大水沖垮,澶淵浮橋的峽谷奇景消失了,但宋真宗這方石碑還在。澶州就是現在的河北濮陽市,如果有機會到濮陽市,應該還可以看到石碑上的詩句。當時宋真宗被劉皇后架著,閉上眼睛走過浮橋時所吟的幾句,都刻在石碑上流傳了下來。

 

遼聖宗與蕭太后後來並沒有違背協定,契丹與大宋靠這紙合約維持了一百二十年的和平。因為這個盟約太重要了,歷史上不停有各種的評價出現,有稱讚的也有侮蔑的,有驚嘆的也有唾棄的。畢竟前人已經作古,再也沒辦法反駁,也沒辦法出來說說自己的心路歷程,講講內心的辛酸,一切就只能讓後人憑說了。處在和平時代的人,不懂戰爭,大多認為這個和平是一個屈辱的和平;處在戰爭時代的人,則嚮往著,是不是也能與交戰的對方達成同樣的和平協定,讓老百姓過上安穩的日子?至於簽定和平條約,沒能收復燕雲十六州,是不是沒有氣節的表現?至今仍然爭論不休。

 

如今契丹與宋朝民族已經融合,民族氣節的問題已經消失,我們反而能更客觀地從經濟上的角度來看這件事情。宋朝結束戰爭後十年,歲收從戰爭當時的兩千五百萬兩翻倍來到了五千萬兩白銀,從此直到北宋滅亡,都維持有五六千萬兩白銀的水準,堪稱是當時世界上第一富裕的國家了。甚至到了南宋,還有高達一億兩千萬兩的紀錄。而且,這還沒算上糧食,絹帛的歲入呢!

 

當然了,合約後來還是有些調整。例如宋真宗的兒子宋仁宗的時候跟西夏打仗戰敗,當時契丹皇帝遼興宗趁機提出了增加歲幣的要求,契丹史稱為「重熙增幣」,而宋史稱為「慶曆增幣」,又追加了白銀,絹帛各十萬。不過比起當時宋朝歲收六千萬兩白銀(這還沒計算上絹帛,糧食類的稅收呢,如果加上來只怕是翻倍還有多!)這麼富裕的國家,新增的「價格」上並沒有甚麼問題,就是「國格」上要站得住腳,雙方在彼此的國書中用的詞語斟酌數次,最終才定案同意增加歲幣。

 

合約簽訂後一百二十年,宋徽宗決定撕毀《澶淵盟約》,走海路與女真人完顏部的首領,金太宗完顏晟聯合攻打契丹。完顏晟即是派遣完顏猴魯兄弟來中原尋求王者之道的完顏石魯的孫子,金國開國皇帝完顏阿骨打的弟弟。沒想到金人打契丹太順手,滅了契丹之後順便殺進了開封,抓走了宋徽宗與宋欽宗,也就是歷史上著名的「靖康之變」。

 

話說契丹被金人攻破上京之後,遼朝的天祚帝仍然在風雨飄搖之中繼續與金,宋兩國作戰,而當時契丹名將耶律大石甚至連續打敗北宋軍隊。但不知為何,據說耶律大石出賣了天祚帝,指引金人將天祚帝抓走,而自己自立為遼王,帶著契丹人流亡到了萬里之外,在今日的新疆建立新的國家,號稱西遼。也有一說是天祚帝不聽耶律大石勸諫,執意與金軍作戰,耶律大石無奈殺了監軍出逃。西遼後來有一度成為中亞的霸主,建都在今天吉爾吉斯的詩歌塔(也有翻譯為布拉納塔)這座城市,最終被蒙古大軍所滅亡。

 

可是大家可能會想說,契丹太巫預言朱悅將要害契丹人流亡,原因是朱悅與墨家人輸送鐵器給女真完顏部落,助長完顏部落的強大。但是強大之後的金國順手滅了北宋,這是不是也要背負「害北宋滅亡」的罪名呢?其實當我們咬牙切齒談論「靖康之變」如何恥辱時,卻都沒深一層次去想,這其實是宋徽宗與宋欽宗父子倆自己作死,我們那些同仇敵愾都是多餘的,反而應該引為借鏡。歷史驚人地重覆,宋欽宗自毀長城把兵部侍郎李綱放逐,奪去帶兵勤王的種師道的兵權,就像當年南唐李煜斬了大將林仁肇那樣,風雨飄搖中的北宋朝廷再也沒有人願意抵禦金兵了。

 

其實金兵第一次圍攻開封時,徽宗逃走,留下欽宗鎮守開封城,情勢並非不可為。當時的開封城歷經宋朝幾代皇帝的構築,已經不是北宋初年那個不設防城市,而是固若金湯的銅牆鐵壁。兵部侍郎李綱也效法澶淵之戰時寇準的做法,力排眾議請欽宗不要棄城逃走,在將士用命之下,火器犀利之下,屢次挫敗金軍,逼使金軍統帥完顏宗望議和退兵。沒想金軍剛退走,欽宗就聽信讒言,以軍費吃重為理由拒絕屯兵黃河抵禦金軍,並且奪去種師道兵權,種師道因此憂憤而死。而李綱也落了一個跟寇準相同的下場,貶官到海南去了。於是,金軍見北宋朝廷烏煙瘴氣,又再度渡過黃河圍攻開封,本來以開封城的銅牆鐵壁,只要將士用命仍然可以抵禦的。不過欽宗自己作死,相信術士郭京的鬼話,竟然讓郭京帶領一批全身貼滿符咒的市井流氓,號稱天兵天將,宋朝版的義和團,大開城門出擊完顏宗望!唉~接下來的歷史就不用講了,金軍趁這齣鬧劇上演的大好機會,攻入開封城,滅亡了北宋。沒想到,宋朝皇家心心念念的祖訓:「打完仗就讓有功將領閃邊種田去,以免帶兵回頭造反」竟然成了亡國的讖語。

 

蕭破軍受到了致命的重傷,在太醫救治之下,病情沒有好轉,戰爭在十二月的時候結束,來年他就去世了。韓貪狼幸運地活了下來,因為戰後的契丹需要穩定的政權,也需要平衡漢人大臣與契丹大臣的關係,因此他仍被重用。而且遼聖宗賜姓耶律,改名為耶律德昌,可是王公公插了他十個窟窿,從此體弱多病,為求好運,再改為耶律隆運。可是也沒撐多久,改名之後過了一年,也就是澶州城戰爭大約過了六年之後,病死在征討高麗的路上。

 

曹利用從此果然平步青雲,坐上了丞相的位置。可是他個性太硬,太強,劉皇后認為他難以駕馭,在她掌握政權之後,將曹利用罷相,逼他淡出政壇。在「澶淵之戰」結束之後,宰相畢士安也過世,失去了畢士安的調和鼎鼐,加上王欽若等人的讒言,過了兩年多,寇準也被罷去丞相的職位,貶官去陝州(今日河南省三門峽市)擔任知事去了。而宋真宗本人,因為締造了前所未有的和平,而且宋朝經濟情況大好,於是繼續他的封禪願望,終於在戰爭後五年左右,帶著朱悅與獨孤漠從柴榮的君子之道機關中取得的真本司馬相如《封禪書》,當時也稱為天書的鎮國之寶封禪泰山。這本天書,在宋真宗死的時候,被當成陪葬品埋進了宋真宗的陵墓之中,後來也就不曾有人見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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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蕭太后回程的路上,朱悅比較能適應與失憶的獨孤漠相處時的距離感與失落感了,而獨孤漠等於是重新認識一次擔任墨家兵者這個身分的朱悅。曹利用找機會先跟阿青、宜修、宜笑說了獨孤漠給自己扣上「絕情鎖」的經過,同時也叮囑大家避免在她面前提到過去的事情,以免刺激到她導致頭痛發作,或者進一步引發走火入魔的可能。因為不能耽誤行程,所以曹利用先揮別了眾人,趕回開封覆命。朱悅先將阿凜的骨灰送到了大名府的普照寺,交給了莫仁大師與惡智方丈的骨灰放一起,約好三日左右啟程一起前往僧兵院。

 

之前契丹大軍才剛離開大名府境,癭相就帶著家丁與護衛,急忙離開大名府,抄近路渡過黃河,回開封城去了。宋真宗與劉皇后,還有朝廷大臣們,也在契丹大軍開拔北返的隔天啟程回開封,留下寇準與高瓊仍然戒備著,以免臨時生變。

 

武林高手們逐一與墨家人話別,有不知道朱悅與獨孤漠愛到深處卻情同陌路的人,還一直祝賀朱悅要早生貴子等等,聽得他只能暗自神傷,心酸不已。有些武林中人仍然想向朱悅求教本門失傳的武藝,朱悅也只能硬著頭皮找獨孤漠,幸好獨孤漠也只是把朱悅當陌生人而已,對於武林中人的請教,仍然是熱心幫忙。為了不耽誤到護送惡智方丈與阿凜回僧兵院的時間,還沒能輪到的俠客們,也只能再等幾個月,相約中秋節在開封城,討教《慕容帛書》裡面的武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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