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剖
好像匍匐在地上被打趴的宦官,ㄧ股勁兒叫停,卻終被打的叫不出聲了。是的,我該打,對於被這文章打的理由,我不能再同意更多了。
平常有幾種原因可以影響我們的心靈活動。實際生活的牽掣可以劫去我們心靈所需要的閒暇,積成一種壓迫。在某種熱烈的想望不曾得滿足時,我們感覺精神上的煩悶與焦躁,失望更是顛覆內心平衡的一個大原因;較劇烈的種類可以麻痹我們的靈智,淹沒我們的理性。但這些都合不上我的病源;因為我在實際生活裡已經得到十分的幸運,我的潛在意識裡,我敢說不該有什麼壓著的欲望在作怪。
但是在實際上反過來看另有一種情形可以阻塞或是減少你心靈的活動。我們知道舒服、健康、幸福,是人生的目標,我們因此推想我們痛苦的起點是在望見那些目標而得不到的時候。我們常聽人說“假如我像某人那樣生活無憂我一定可以好好的做事,不比現在整天的精神全花在瑣碎的煩惱上。”我們又聽說“我不能做事就為身體太壞,若是精神來得,那就……”我們又常常設想幸福的境界,我們想“只要有一個意中人在跟前那我一定奮發,什麼事做不到?”但是不,在事實上,舒服、健康、幸福,不但不一定是幫助或獎勵心靈生活的條件,它們有時正得相反的效果。我們看不起有錢人,在社會上得意人,肌肉過分發展的運動家,也正在此;至於年少人幻想中的美滿幸福,我敢說等得當真有了紅袖添香,你的書也就讀不出所以然來,且不說什麼在學問上或藝術上更認真的工作。
那末生活的滿足是我的病源嗎?
“在先前的日子”,一個真知我的朋友,就說:“正為是你生活不得平衡,正為你有欲望不得滿足,你的壓在內裡的Libido③就形成一種昇華的現象,結果你就借文學來發洩你生理上的鬱結(你不常說你從事文學是一件不預期的事嗎?)這情形又容易在你的意識裡形成一種虛幻的希望,因為你的寫作得到一部分贊許,你就自以為確有相當創作的天賦以及獨立思想的能力。但你只是自冤自唉,實在你並沒有什麼超人一等的天賦,你的設想多半是虛榮,你的以前的成績只是昇華的結果。所以現在等得你生活換了樣,感情上有了安頓,你就發見你向來寫作的來源頓呈萎縮甚至枯竭的現象;而你又不願意承認這情形的實在,妄想到你身子以外去找你思想枯窘的原因,所以你就不由的感到深刻的煩悶。你只是對你自己生氣,不甘心承認你自己的本相。不,你原來並沒有三頭六臂的!
“你對文藝並沒有真興趣,對學問並沒有真熱心。你本來沒有什麼更高的志願,除
了相當合理的生活,你只配安分做一個平常人,享你命裡鑄定的‘幸福’;在事業界,
在文藝創作界,在學問界內,全沒有你的位置,你真的沒有那能耐。不信你只要自問在
你心裡的心裡有沒有那無形的‘推力’,整天整夜的惱著你,逼著你,督著你,放開實
際生活的全部,單望著不可捉模的創作境界裡去冒險?是的,頂明顯的關鍵就是那無形
的推力或是衝動(The Impulse),沒有它人類就沒有科學,沒有文學,沒有藝術,沒
有一切超越功利實用性質的創作。你知道在國外(國內當然也有,許沒那樣多)有多少
人被這無形的推力驅使著,在實際生活上變成一種離魂病性質的變態動物,不但人間所
有的虛榮永遠沾不上他們的思想,就連維持生命的睡眠飲食,在他們都失了重要,他們
全部的心力只是在他們那無形的推力所指示的特殊方向上集中應用。怪不得有人說天才
是瘋癲;我們在巴黎、倫敦不就到處碰得著這類怪人?如其他是一個美術家,惱著他的
就只怎樣可以完全表現他那理想中的形體;一個線條的準確,某種色彩的調諧,在他會
得比他生身父母的生死與國家的存亡更重要,更迫切,更要求注意。我們知道專門學者
有終身掘墳墓的,研究蚊蟲生理的,觀察億萬萬裡外一個星的動定的。並且他們決不問
社會對於他們的勞力有否任何的認識,那就是虛榮的進路;他們是被一點無形的推力的
魔鬼盅定了的。
“這是關於文藝創作的話。你自問有沒有這種情形。你也許經驗過什麼‘靈感’,那也許有,但你卻不要把刹那誤認作永久的,虛幻認作真實。至於說思想與真實學問的話,那也得背後有一種推力,方向許不同,性質還是不變。做學問你得有原動的好奇心,得有天然熱情的態度去做求知識的工夫。真思想家的準備,除了特強的理智,還得有一種原動的信仰;信仰或尋求信仰,是一切思想的出發點:極端的懷疑派思想也只是期望重新位置信仰的一種努力。從古來沒有一個思想家不是宗教性的。在他們,各按各的傾向,一切人生的和理智的問題是實在有的;神的有無,善與惡,本體問題,認識問題,意志自由問題,在他們看來都是含逼迫性的現象,要求合理的解答——比山嶺的崇高,水的流動,愛的甜蜜更真,更實在,更聳動。他們的一點心靈,就永遠在他們設想的一種或多種問題的周圍飛舞、旋繞,正如燈蛾之於火焰:犧牲自身來貫徹火焰中心的秘密,是他們共有的決心。
“這種慘烈的情形,你怕也沒有吧?我不說你的心幕上就沒有思想的影子;但它們
怕只是虛影,像水面上的雲影,雲過影子就跟著消散,不是石上的溜痕越日久越深刻。
“這樣說下來,你倒可以安心了!因為個人最大的悲劇是設想一個虛無的境界來謊騙你自己;騙不到底的時候你就得忍受‘幻滅’的莫大的苦痛。與其那樣,還不如及早認清自己的深淺,不要把不必要的負擔,放上支撐不住的肩背,壓壞你自己,還難免旁人的笑話!朋友,不要迷了,定下心來享你現成的福分吧;思想不是你的分,文藝創作不是你的分,獨立的事業更不是你的分!天生抗了重擔來的那也沒法想(哪一個天才不是活受罪!)你是原來輕鬆的,這是多可羡慕,多可賀喜的一個發見!算了吧,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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