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5-26 19:15:13樂水

意義失落和尋找意義 --陳綺貞<旅行的意義>聽後感

  謹以此文獻給當初讓我離開的那個女孩。
  她在我的床頭留下一個藍色盒子裝著的夢。


  一.佈景

  古代西方人是幸福的,他們詩意地安居在自己村落和鄉下,休息日去參拜教堂、瞻望高高在上的上帝。什麼人生意義和旅行的意義、他們從不需要考慮從不需要尋找。 上帝派遣他的獨生子耶穌基督拯救人類,祂用鮮血洗淨了人的罪,人於是得到了去天堂的方向,今天今世的一切都是在路上,而目標總是很清楚的:天堂。

  關於天堂的想像,草地藍天,白雲雙翼,光圈手掌,各種各樣溫馨的圖象甚至到了今天,還有他們的殘像。然而,科技發展,坐上飛機的人們穿越雲空卻沒有發現雲和山的彼端有位慈祥的天父,沒有一位萬能的主確實在那裡設計我們制創造我們,原來人類是由動物基因突變轉化的。一切承諾面臨危機,如果創世說是假的,那麼是否真的有一個天堂?如果一切都是人們的心甘情願,那麼此生又是為了什麼?沒有終點的路,究竟是為什麼要走,走到又怎麼,尋得什麼?

  聽聽鄧麗君,從沒有孤單寂寞,但在幾十年間,孤獨感急升。人找不到認同,找不到方向,在日見夜見的陌生人中學會了保持沉默,在朋友之間嘲笑中又學會了隱藏自己的感受。昔日拯救的秘密成了笑談,為了防止自己的秘密再度成為笑話,只好默默地忍受孤獨,吞下無比的痛楚。

  有些人選擇燒掉十架之後狂歡,有些人卻選擇背起十架,親身來尋找意義,即便世上沒有終極意義,他們也要創造些意義。他們不願活在虛無的世界,更不願像常人般醉生夢死、奢求一時璀璨。他們選擇走,沒有方向地把一條條路都走過,像流浪者般迷失者荒原之中,明知進退兩難還要堅持尋找。

  現代人面前是一條荒誕的路。沒有人天真地相信天長地久,可始終有些不願意絕望的人對之充滿憧憬,為此默默地尋找。可笑的是,願意留下的人不願意相信有終極的東西,不願意留下的人卻堅守心中那份終極的感情,要到處的尋找,找到又要遠走、換來角度來打量。反覆無常。這個固執的人不知道他要尋找的是什麼,找到些有趣的既歡喜又憂慮:這也許是,這也許不是。總有聲音驅逐他離去,引誘他終生不斷地尋找。再沒有上帝說,你尋就尋著,相反,那些悲哀的人越發相信,你尋就尋不著。但他只得尋,他不願放棄,他拒絕摀住耳朵不聽那聲音的召喚。

  真正的旅行是停不了的,真正的旅行是承受著終極的願望去選擇、去尋找。下個目的地將會體驗到什麼?這些問題無時無刻不纏繞著他,始終不肯放過他。多可怕啊,他感到自己體內孕育了魔鬼,不安的靈魂似乎永遠不肯長眠,稍為失神就躁動起來。好奇心激發了沉睡著的聲音,呼喚他離去;想像力撕破了日常生活的安穩,揭穿了上班下班、吃飯看戲的平庸,逼使他出走。

  二.角色

  「你看過了許多美景,你看過了許多美女」。看到過許多美景的亦看到過許多美女的,可想而知這是個閱歷甚廣的人。一個這樣的男人愛上了她,是否為了美貌?如果為了美貌的話,他曾經遇到過的美女豈不成為他的獵物?她絕不可能喜歡上一個貪愛美貌的人,一個智慧的女孩絕不會不明白那些只為美貌服務的男人。她把那些人看得太穿透了,喜歡美貌的人會因為別人的美貌而放棄自己,即便這種曾經一時的喜愛暗示著女孩的美麗,但片刻的讚美又算什麼,誰希罕呢?旅行過各地看尋找美景的人不會是尋開心的花花公子。「你迷失在地圖上 每一道短暫的光陰」一個迷失在地圖的人,一個因為短暫的光陰而迷惑的旅行者都在尋覓短暫中的某些永恆。因為,「你熟記書本裡 每一句你最愛的真理」,熱愛真理的人是追尋終極的人,他會為了愚蠢的消遣而去熟記每一句真理麼?唯有道出他生命的短句,方能熟記那些智慧的話語──他所經歷的契合了書中的真理。

  然而,這樣一個閱歷廣闊的思考者「卻說不出你愛我的原因 卻說不出你欣賞我哪一種表情 卻說不出在什麼場合我曾讓你動心」。無緣無故地兩個人一拍即合,任何普通的質問都不可能道出這種神奇的結合後的原因。美貌嗎?不,他說不出欣賞她哪一種表情;一見鐘情嗎?不,他說不出在什麼場合她曾讓他動心。一切十分自然而莫名其妙,在人海飄浮游盪的碎片竟然一下子契合在一起,說不出原因,道不盡其中的過程。美貌與一見鐘情這些普通的原因已經不能解答這個問題了,因為這是一場不普通的相遇,是一個不知道目的地的過客與一個單純女孩的相遇,他們沒有青梅竹馬,沒有任何東西決定他們的邂逅。就是就這樣,真的,就這樣──一切都荒誕得很。

  然而,這個過客最終要離開,而且「說不出離開的原因」。

  這也許在她的意料之中。一個在水邊撿到小孩的人,應該能預料到這小孩最終也會被水流帶走。有些東西在默默地設計命運,安排月圓月缺,不受任何人的阻撓。他必定要走的,對,他走了,可是,他在哪裡?

  「你品嚐了夜的的巴黎 你踏過下雪的北京」,「你擁抱熱情的島嶼 你埋葬記憶的土耳其」,你又去巴黎了嗎?你喜歡那個因高貴而聞名的都市嗎?還是在北京?下雪的北京會否太冷?那些熱帶的島嶼的沙子有沒有把你抱熱?被抱熱的你有沒有去土耳其找回你埋葬的回憶?那,回憶中,有沒有那段平淡又奇妙的故事?隨著他的旅行,她的思念一同遊歷了他所到過的地方。他呢?如果他沒有把女孩忘了,如果他離開是為了尋找,那麼他一定要回過頭摸索以前走過的路。在陌生的場景中,他可曾找到一些熟悉的感覺?那親切的服務員遞上了異鄉的咖啡味,怎麼可能不使他想起她?尋找者絕不棄置任何有意義的回憶──「你用心挑選紀念品」,紀念品便是證明。挑選紀念品,無非是為了贈送給有價值的人,贈送給生命中十分重要的人。她知道他在挑選,那麼她一定收過紀念品。紀念品證明了每次旅行中,他都在他的世界中發現她回應她,因此買個紀念寄託思念。

  這一切她都知道,在歌的末尾,她靜靜地唱出他曾寄回的信──他勉強地說,那些信就是他離開的原因。想必她從中知道了北京土耳其和巴黎這些一個個特定的場合。她的思念不是獨守空房式的胡思亂想,所有的思念都有確切的背景,是下雪的背景,也可能是熱情的島嶼,在這些背景前有個人,焦點集中人群中的一點──那個他,那個喜歡流連於電影中不真實的場景的人。歌的一半時傳來火車的聲音,同樣如此不真實,隱隱約約隨著歌聲轉來,沒有離站的氣笛聲,亦沒有到站的鳴叫……

  於是連火車裡的那個人也變得不真實。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變得不真實,生命的真實感就崩裂了,一切變得如夢虛妄,分不出真實與夢幻。是否的有這個人?過去的是否只是南柯一夢?這多像一場戲,一場由自己上演又無人記得的獨角戲?逝者已去,整個故事活在她的記憶中,無人能夠證實,像煞昨晚做過的夢。──沒有開始也沒有終結。

  那些信怎麼可以說是旅行的意義?答案不是簡單的掛念。柯剌津治有一首詩談到他夢到上天堂,采了一支花,醒來卻發現花在他枕邊。這封些信與那道天堂的花一樣,像夢又像真實,然則,旅行的意義難道就只是這種非真非假的曖昧?不,她說:「你離開我,就是旅行的意義」。

  三.觀眾

  我第一次聽的時候錯把下雪的北京聽成了下雪的背景,又把「你迷失在地圖上每一道短暫的光陰」一句中的迷失聽成「是」,這讓人有種如戲似夢之感。北京這特定的地方變成了一般性詞語「背景」的話,那麼看著他旅行的她就變成了台下的觀眾。觀眾能洞悉戲中一切秘密,主人公的悲哀和浪漫都看得十分清楚,但自己卻可以置身事外,把一切當作是虛構般欣賞。如夢般的過去只存在於記憶之中,抱怨別人沉醉在電影中不真實的美麗場景,自己卻同樣沉醉在回憶之中,複述一場場不真實的、經過她重新安排的過去。她現在是否又站在觀眾的角度,為自己的故事而感動或悲哀,婉惜或無言呢?

  這些都不是最大的錯誤,最大的錯誤竟是最後一句提綱挈領的歌詞被我聽錯了:「你離開我,就是旅行的意義」,我卻聽成了找尋旅行的意義,於是感嘆地寫下兩句聽後感:你離開我,找尋旅行的意義,也許,當然,找到旅行的意義才能找到安居的意義。當得知原本的歌詞時,我納悶很久,一直想,到底為什麼說離開就是旅行的意義?

  每個故事都有背景。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背景是兩個相互仇視的家族,兩個主角都是家族的一員,他們有自己的角色,因此有自己的責任和義務;而現代人的故事不再會有這種背景了,現代人是沒有根的蒲公英,慢舞於虛空的日常生活中,想找到落腳點卻遲遲不能作決定。當尋找根的思考者/旅行者遇到尋找根的女孩,一個被驅趕去尋找的人遇到了等待著根的人時,悲劇就出現了:該聽從那聲音的驅趕而離開嗎?該讓他離開嗎?最終,離開是免不了的。現代人覺得自己是一個人的,永遠是一個人,他們深深體會到人與人的距離,他們也熟練如何帶去微笑的面具來說說笑笑,於是他們知道了,沒有人有義務留下,沒有人有義務要等他一生一世。沒有神來守護諾言,更沒有人相信那些諾言了。想拉住背影的手始終沒有伸出去,讓沒有開始的故事沒有結果。

  沒有結果是預料之中,似乎大家都明白了。心理學家已經研究出來,真正令人激動的愛情最多只能維持一年多。但正如那旅遊者心中有一個終極的意義問題需要他去找尋,那少女也盼望美麗的天長地久。兩者都是找尋那不變的根,讓虛無的心有個著落生根結果。目標雖然一樣,結局卻不勝人意。感嘆說,正因悲劇從不停演,才有讓人品味生命的餘地。沒有神為人類的意義解答,詩人就上路找尋意義,為萬物賦與意義,為留戀塵世而痛苦地撕破美麗,製造悲劇。

  真正地愛一個人,眼前的世界無時無刻都會出現她。於是,離別就成了一個考驗。日久生情,這種情也許是泛泛的友情,也許是雙方害怕孤獨而勉強在一起的依賴之情,有許多情侶一分開,感情逐漸變淡,最終一切變得無所謂,相互忘記,有著自己的生活,似乎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過去,從沒有認識過這個一起生活幾年的人。他們甚至把一切值得珍惜的東西通通貶為謊言,分手就成為熊熊烈火,把美的善的屬於詩的和自己生命的通通付之一炬,化作灰燼。無知的他們討厭把感情當作煙花的人,但諷刺的正是他們這種人把一段段已逝的感情當作煙花,任由黑夜吞噬,更有甚者刻意讓過去心動的體驗沉入海中,眼不見為淨。追求著某些東西的詩人總在審視回憶,他們絕不會錯過任何生命中重要的東西,反而時時刻刻去回味,甚至將其編排成詩歌,正如歌唱的那個女孩一樣。回憶就是詩歌的一切。

  生活在別處,就是換個角度去追憶──從彼岸想到此岸,此處作為生命的一部分,同時獲得了意義。離別不單單賦與了目的地以意義,更賦與出發點以意義。人一踏入將來,回憶就迸裂出紛紜的顏色,一幅幅鮮艷奪目的藝術品莫名產生了。他離開,尋找旅行的意義,也許他早已明白旅行的意義。在他周游異地的面具之下,事實上尋找的卻是這個女孩在他生命中的意義──不是說她沒有意義,而是追問在他的生命中,她的意義有多大。只有在別處的土壤才能種植千年的大樹,只有別處的大理石才能塑造偉大的女神。在塑造下,在追憶下,過去不再是千篇一律,而是充滿了詩意;現在也因此有了根基,自己不再是上班下班沒有根基的一群,而是有回憶有過去的歷史性生存物;將來呢?他要帶著這份生命去尋找生命的意義。他體會了自己的生命意義,他因為時刻地追憶而真正成為他,他因為不斷追憶而彼此無限接近。

  離開才能試驗愛──這種情感也許就是旅行所要尋找的終極之一,是人能尋找到的一種深刻體會。離開不是忘記,反而是喚醒,反而是重新回到她的身邊,把她合二為一地融入自己的世界──在他眼中,她無時無刻都在出現和隱沒──直至老死。旅行和離開都指向愛的那個人──那個哀懇的歌唱者。忍痛離別,他撕開了美麗,上演了悲劇,展現了生命的意義,而這意義,豈不就是他惶惶然地旅行所尋找的東西嗎?神死了,他為自己再造了一尊神。

  真正的歌詞結尾多深刻!你離開我就是旅行的意義。跳過了追問旅行的意義這個淺薄的問題,直接唱出:離開與旅行的意義本乃同一回事。透過離開喚醒一切沉睡的故事!如此說來,追憶與歌唱的意義,不也是同一回事麼?在沒有開始沒有終結的故事中,在沒有創造沒有天堂的現代世界中,他成了她的一部分,她成了他的一部分,直到老死。

  三稿:二零零四年九月六日
樂水 2006-06-13 19:40:08

旅行作為放逐,正是考驗愛還不是愛的問題,既然不愛了,既然對方變得不重要,又何必要離開又何必要旅行?

哈比人 2006-06-07 18:07:50

哇...你是從離開的那人角度出發的...這是我從沒想過的部分...但我怎麼覺得這些都只是不愛了的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