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整座山城裡的桐花樹全都歡歡喜喜地一起開花了！滿滿一大片又一大片雪白色還沾著淡淡幽香的桐花，就好像是在慶祝夏天即將到來，正鋪天蓋地下著漫天的花瓣雪。只有一棵老老的桐花樹不開花，枝頭上連一朵小小的花苞都沒有，大家都說：「這棵老桐花樹被詛咒了！」

老桐花樹心裡明白，自己沒有被任何人詛咒，它只是專注地守護著一個小女孩和媽媽的約定，在約定實現之前，它要養足精神，安靜地準備好一切綻放美麗的可能，直到約定實現的那一天，再用盡所有力氣將生命的風華一次展現。

但，究竟是怎麼樣的約定，讓老老的桐花樹這樣千思萬想，心心念念地只想要為了小女孩和小女孩的媽媽緊緊守護，即使讓大家誤會「是一棵被詛咒的樹」，即使生命將盡，也仍然甘之如飴呢？



這，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就連老桐花樹自己也忘記究竟有多久，唯一記得的是，它第一次見到小女孩的時候，小女孩才小小的只有五歲，耳朵旁邊還紮著左右各一股瘦瘦的麻花兒辮子，而現在，這個小女孩早就和自己一樣，是個好老好老的老奶奶了……

那個時候，小女孩的媽媽總是喜歡牽著她到種滿了桐花樹的山徑散步，她們會穿著相同的碎花洋裝再配上相同的米白色涼鞋，兩個人你牽著我的手，我也牽著你的手，親暱地依偎在一塊兒，一邊踏著落葉漫步，發出「沙沙、沙沙……」的聲響，一邊妳一言我一語輕鬆愉悅的聊天、說故事，老桐花樹最喜歡聽見她們從遠處慢慢接近，細細碎碎的說話聲和好輕好輕的笑聲，對老桐花樹來說，那真是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了！

就在春天快要離開的一天下午，陽光明亮得甚至有些刺眼，小草還散發著昨天晚上下過雨之後濕濕的、剛剛洗過澡的味道，山城裡的每一棵桐花樹都繃緊了神經，隨時等待著和大家一齊開花的瞬間，小女孩和媽媽還是跟平常一樣牽著對方的手一塊兒出門散步，當她們走呀走呀，剛好來到老桐花樹面前的時候，小女孩思索地慢慢仰起頭，小聲對著媽媽說：「媽媽，我們來約定，好不好？」

「我希望自己當媽媽的時候，媽媽妳還不要去天上，我想要妳和我一起活到很老很老，然後，我們再手牽著手一起去天上！」小女孩的眼睛好圓好亮，表情充滿認真地對著媽媽說。

媽媽笑了，如果可以的話，媽媽真的很想幫小女孩完成這個心願，但是媽媽知道，等小女孩有一天長大，也和自己一樣生了個小寶貝，變成一個「媽媽」的時候，應該已經忘記這個願望了吧，或者，她會答應自己的小寶貝「不要太早回到天上」這個相同的願望，又或者，因為成熟、結婚了，就再也不需要媽媽，不想和媽媽一起飛，只想好好地陪著自己的寶貝努力長大，直到好久好久以後。

但媽媽還是蹲低了身體，緩緩將小女孩摟進自己懷裡，微笑地點了點頭說：「好，我們現在就來約定，一定要一起活得很老很老，然後，我們再手牽著手一起去天上，」然後，她開心地伸出右手小指頭輕輕勾住小女孩的左手小指頭：「來，勾勾手、蓋印章！」

「好，我們來勾勾手、蓋印章，這樣就約好了喔！」小女孩笑得燦爛，連周圍飛舞的蝴蝶們也感染到她的快樂，忍不住繞著一棵又一棵的桐花樹不停地轉圈、轉圈，跳起華麗的凌波舞。

突然，小女孩表情有些擔心，她立刻放開媽媽的懷抱，轉身看了看身邊的老桐花樹，然後悄聲地對著老桐花樹說：「桐花樹爺爺，請祢保佑我的媽媽可以活得很老很老，這樣子，我們才可以一起手牽著手去天上。」接著又像是忽然記起什麼事似地，立刻雙手合十，再閉起眼睛，模樣十分虔誠地繼續說著：「桐花樹爺爺，我們，約好了喔！」

就在這個時候，那一棵又一棵早已經做好準備的桐花樹還有老桐花樹，全都像舉行接力賽似地一棵接著一棵，開花了！一瞬間，從山城的這個角落延伸到山城的那個角落，再從山城的那個角落一直延伸到更遠更遠的每一個角落，整座山城就像是披著一條柔軟的雪白色羽絨被單，看起來軟綿綿，還有一股淡淡的桐花香氣，讓工作了一整天的太陽只想舒服地躺在上頭，捨不得提早回家休息。

這是老桐花樹最後一次開花。

從那一天開始，再也沒有人看見它孕養出任何一蕊花苞，更別說它會在桐花樹們熱烈綻放的季節裡開花，只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長著一整樹翠綠色的葉子，「被詛咒」的謠言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直到許多許多年以後，依然有人不間斷地傳說著、傳說著。



現在，小女孩不再是從前那個小小的五歲小娃兒，她已經長大變成一個大人，成為一個很稱職的媽媽，她還有兩個非常可愛的寶貝，她的寶貝又有了更小的小寶貝，而她的媽媽早就在這些更小的小寶貝出生以前變成老奶奶，接著生病、一點一點慢慢忘記她，最後終於還是死掉、離開她了，然後小女孩也變成一個跟媽媽一樣老的老奶奶，小時候的約定就好像被風吹散在空氣裡，隨著時間漸漸消失，那一句和媽媽一起說的「打勾勾、蓋印章，約好了喔！」甜蜜的約定，卻是再也聽不見也抓不回來了。

唯一不曾改變的是，變成老奶奶的小女孩還是和從前一樣，喜歡沒事的時候，就到這條種滿桐花樹的山徑，右手拄著柺杖，腳步緩慢地一個人散步，仔細聆聽那些媽媽曾經告訴自己的話、說過的故事，然後她會來到老桐花樹的面前，伸長和媽媽打勾勾、蓋印章的左手，一遍又一遍輕拂過老桐花樹斑剥的樹幹，嘴裡喃喃說著：「桐花樹爺爺，我們，約好了喔！」這個時候，她的眼睛看起來總是圓圓亮亮的，就好像從前和媽媽勾勾手指頭約定的時候那樣。

然後，就在小女孩開開心心度過第八十九個生日這天夜裡，她在睡夢之中，悄悄地和她的寶貝還有更小的小寶貝們說了再見，接著坐在鏡子前面，為自己紮上左右各一股銀白色麻花兒辮子，換上媽媽曾經穿過的碎花洋裝，穿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準備好了的米白色涼鞋，一個人循著淡淡的桐花香味，迫不及待來到老桐花樹面前，然後，她看見記憶中的媽媽很老很老的樣子，正微笑地站在老桐花樹下等著自己到來。

媽媽看見小女孩在好多好多年之後，總算是踩著落葉來到老桐花樹下，她連眼睛都笑彎了，說：「媽媽的小心肝，妳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呀。」然後，已經很老很老的兩個人開心地妳牽著我的手，我也牽著妳的手，親暱地依偎在一塊兒，緊緊偎在媽媽身邊的小女孩，好像一下子回到小小的才五歲的模樣，臉上的皺紋全都糾纏在一起，笑得好快樂、好快樂，她膩在媽媽懷裡，心滿意足地說：「我們，約定好了啊！」

一聽見小女孩幸福地說著約定終於實現的話語，老桐花樹好像裝滿了力氣，精神一下子抖擻起來，它用力地搖了搖晃自己的身體，奇怪的事情於是發生了，原來還只是一整樹翠綠色葉子的老桐花樹，瞬間就開滿了密密麻麻，甚至比旁邊任何一棵桐花樹還要更多、更密集的雪白色桐花。就在它看見小女孩和媽媽那樣快樂地牽著彼此的手再也不必放開，正準備乘著風的腳步，一起往天上最後的家幸福飛去的時候，真的打從心裡由衷滿足地笑了，「是啊，我們約好了！」

然後，就在老桐花樹微笑著的同時，滿滿一整樹的雪白色桐花也忽地一口氣全都落下，隨著風也隨著小女孩和媽媽，飛呀飛呀、飛呀飛呀……這年的桐花季，也跟著這樣華燦、沒有一點兒遺憾地結束了。

本文刊用於更生日報，見報日期：98 年 7 月 22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