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陽光溫酥，正好從鵝黃色窗簾透進來，曬得整個房間暖暖的，舒服極了。

小花捲妹妹才剛剛玩累，想要靠在軟軟的子宮壁，再拉起身邊的臍帶當枕頭，準備閉上眼睛，和媽媽一起放鬆心情，好好地睡個午覺，卻忽然發現，長長的臍帶居然從她的手心滑過，一下子越過頭頂，一圈又一圈地順著她的脖子繞呀、繞呀，更可怕的是，臍帶繞得越多圈就纏住脖子越緊，纏得越緊，血液跟氧氣就越不容易從臍帶通過，傳進小花捲的身體，小花捲妹妹開始覺得自己呼吸困難，得用更大的力氣才能吸進一丁點兒氧氣，而且，她越想要吸進氧氣、想要掙脫臍帶，臍帶反而纏得更緊、更緊，小花捲妹妹好害怕，小拳頭握得好緊，兩隻腳大力地揮呀、踢呀，身體使勁地扭啊扭啊，嘴巴不停大聲叫著：「爸爸媽媽快來救我、快來救救小花捲！」、「爸爸媽媽，小花捲好痛、好痛！」、「爸爸媽媽、爸爸媽媽……！」小花捲妹妹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哭喊，聲音卻一次又一次被滿滿的羊水吞吃掉，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媽媽還是什麼聲音也聽不見，只是高興地發現小花捲妹妹今天特別活潑，好像是個快樂精靈正在媽媽的子宮裡自由地玩耍，於是乾脆也和小花捲妹妹一樣不睡午覺了，只是起身走到音響旁邊放了張古典音樂的CD片，再重新回到床頭邊坐下，等到腰間跟背後都墊了幾個大大的抱枕之後，才安心伴著輕柔的音樂聲，一個人靜靜看著肚皮被小花捲妹妹又踢又推，變得搖搖晃晃，不時還左一個凸起、右一個凸起，好笑地陪著她玩耍。

漸漸地，小花捲妹妹感覺到自己的手和腳開始變得冰冷，身體慢慢失去知覺，一聲聲「救我、救我……」的求救哭喊，也一句比一句還要模糊，只剩下「咕噥、咕噥……」的聲音，一個字也說不完全，到最後，就連勾勾手指頭的力氣也都消失了，只能夠全身軟綿綿地攤倒在媽媽的子宮壁上，什麼感覺也沒有，什麼聲音也都聽不見，聽不見爺爺、奶奶，聽不見爸爸、媽媽，聽不見小饅頭哥哥，就連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也聽不見了，世界一下子安靜下來，子宮裡黑漆漆的，一點聲音都沒有，就像是突然之間回到小花捲妹妹還沒有搬進來的時候那樣，一切除了靜悄悄，就是更多的黑，和更多更多的恐懼。

臍帶還是像捲捲的電話線那樣，緊緊纏啊纏啊地繞在她的脖子上、身上，直到小花捲妹妹的心臟一動也不動，才一點、一點逐漸變鬆，就這樣，臍帶繞著小花捲妹妹一起在羊水中浮浮沉沉，有的時候不小心，剛好碰撞到子宮壁，在媽媽的肚皮上形成一個凸起的小山丘，癢癢的感覺，還會逗得媽媽忍不住咯咯輕笑，完全沒有察覺到小花捲妹妹已經安靜地睡著，而且再也不會醒過來了。

一直到這天晚上，媽媽才發現，平常只要吃過奶奶花心思準備的豐盛晚餐，媽媽的身體裡裝滿各式各樣的味道跟養分之後，小花捲妹妹就會揮動小手、小腳，開心地在子宮裡跳呀跳的，和小饅頭哥哥放在媽媽肚皮上的手指頭玩一玩「小花捲妹妹在哪裡？」的遊戲，可是好奇怪，今天晚餐過後的小花捲妹妹，卻是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媽媽仔細想了又想，然後想起小花捲妹妹好像從下午高興地玩過一會兒之後，就再也沒有任何動靜了，是因為下午玩得太累、太過火的關係嗎？一想到可能是這樣，媽媽只是溫柔地拍拍肚皮，輕輕哼著：「嬰仔嬰嬰睏，一暝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暝大一尺……」

時間繼續往前滾去，媽媽發現，就在最近這半個多月裡，小花捲妹妹似乎變得文靜許多，不再像從前那樣經常興奮地拳打腳踢，連爸爸都說：「我們的小花捲妹妹已經變成一個優雅的小公主了！」媽媽的肚子變得又圓又大，特別是站著的時候，連自己的腳都快看不見了，雖然不再有明顯凸起的小山丘，但還是感覺沉甸甸的，而且吃東西的胃口也還是很好，所以不曾懷疑小花捲妹妹的狀況好還是不好，只是和爸爸一樣安慰自己：應該是小花捲妹妹知道自己是女生，所以才開始學習文靜的吧。只有小饅頭哥哥不時嘟起嘴巴，有些埋怨：「哼！小花捲最討厭了，整天愛睡覺，都不陪我玩！」

終於，到了媽媽每個月固定產檢的日子，按照道理來說，小花捲妹妹該有七個月大，是個體重大約1400公克，身體幾乎要佔滿整個子宮的胖女娃兒了，但奇怪的是，手裡拿著超音波儀器不停在媽媽肚皮上來回檢查的醫生臉上，不但沒有跟平常一樣露出滿滿祝福的笑容，手指著超音波螢幕詳細地解說：「這是她的小肚子，那是她的手指頭……」或是提醒爸爸、媽媽「仔細聽！這『撲通、撲通……』的聲音，是小花捲妹妹健康的心跳聲喔！」神情反而隨著一次次的檢查，顯得越來越沉重，臉色越來越鐵青，這樣地一反常態，讓躺在診療床上的媽媽和站在一旁等待的爸爸也不禁跟著緊張起來，只想趕快知道，他們心愛的小花捲妹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會讓醫生這樣緊皺著眉頭擔心的，又是什麼原因？

就這樣，醫生沉默地大約檢查了十分鐘之後，重重嘆了一口氣，然後僵著一張嚴肅的臉，語氣十分緩慢卻又清楚地一字一句宣布：「小花捲妹妹，她，讓臍帶纏住，已經沒有心跳了。」

醫院很快地幫媽媽安排了住院和緊急催生手術，手臂上掛著點滴的小花捲媽媽躺在醫院裡，看到許多不一樣的大肚子媽媽來來去去，也看到許多可愛的寶寶從手術室裡被護士小心翼翼抱出來，出來的時候還因為剛剛和這個世界第一次見面、第一次呼吸到真正的空氣而害怕得哇哇大哭，小花捲媽媽也和這些辛苦生下寶寶的媽媽們一樣，就要肚子好痛好痛然後辛苦生下小花捲妹妹了，可是，媽媽的小花捲妹妹不會哇哇大哭，甚至才一生下來就要和她說再見，一想到是這樣，真的覺得時間過得好久、好長……。回到家以後，媽媽告訴爸爸：「生小花捲妹妹的過程，真的好痛好痛……」但媽媽沒有說「其實心裡的傷心和難過，更痛！」因為她知道，一直一直盼望著小花捲妹妹可以快點兒出生的爸爸，也跟自己一樣不捨、一樣心痛。

爺爺和奶奶雖然傷心，可是一句安慰或是責備的話也沒有說，只是每天默默地忙碌，在廚房跟客廳來來回回、忙進忙出，為媽媽準備各種飯菜跟補湯，裝進保溫鍋裡，再趁媽媽睡著的時候，無聲地端進媽媽的房間，好讓媽媽一睡醒來就可以吃得很營養，體力也能夠恢復得更快，因為爺爺說：「失去孩子的媳婦，更要用心照顧！」

這一次，小饅頭哥哥沒有跟在爺爺、奶奶的身邊轉來轉去，小小的他不知道家裡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是感覺事情應該很嚴重，雖然大家還是和平常一樣的吃飯、洗澡、睡覺、陪他玩玩具，可是他發現，爸爸再也不會開開心心哼著好笑的黃梅調出門上班，爺爺、奶奶的皺紋不再因為開心而笑著全部糾結在一起，只是鬆垮垮地掛在兩個人越來越老的臉上，還有，媽媽本來大大的肚子忽然不見了，更奇怪的是，向來比他還要愛笑的媽媽，現在卻變成一個愛哭的媽媽，只要到了哄他睡覺，唱起：「嬰仔嬰嬰睏，一暝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暝大一尺……」的時候，就會偷偷轉過頭去用手背擦掉眼淚，媽媽以為這樣，小饅頭哥哥就不會發現自己在哭，但是其實他都看見了，他不明白：媽媽是不是因為肚子被偷走，所以心裡難過，才會一個人偷偷地掉眼淚？還有，小花捲妹妹為什麼都不回家，她到底跑去哪裡玩了？

就在小花捲妹妹離開媽媽子宮的第三十一天晚上，小饅頭哥哥剛剛洗過澡，全身香噴噴的，正想要黏著媽媽說一個故事來陪自己睡著的時候，就聽見媽媽一個人正一邊摸著平坦的肚皮，一邊小聲地對著窗戶外面的星星們唱歌，那是他最熟悉不過的「嬰仔嬰嬰睏，一暝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暝大一尺……」小饅頭哥哥輕輕拉一拉媽媽的衣角，模樣有些害羞說：「媽媽，妳可以抱抱我嗎？」媽媽低下頭看著其實還好小好小的小饅頭，嘴角牽出淺淺的微笑，然後伸長了雙手抱起他，兩個人一起坐在窗戶旁邊的沙發上看星星，小饅頭問媽媽：「小花捲妹妹，不見了嗎？」

媽媽告訴他：「小花捲妹妹沒有不見，她只是還有準備好當媽媽的小孩」媽媽的表情好柔軟、好柔軟，她順了順小饅頭還有些濕濕的短髮，好像什麼事情都知道「所以，重新回到天上當天使，等到她修補好自己的翅膀和勇氣，也長夠身上的肉肉，就會再飛回來當我們家的小公主了。」小饅頭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然後就受不了瞌睡蟲的誘惑，嘴巴張大大地「哈！」打了一個好大的呵欠，一雙小手都快把眼睛裡的淚水揉乾了，媽媽疼愛地對小饅頭微微笑，故事就輕輕地開始說了：「從前從前，有一個小花捲妹妹……」

窗戶外，月光穿過高高的樹梢，細細碎碎地掉落在庭院的草坪上，整個院子就像是鋪灑上一整片銀白色亮粉，亮亮的，和天上的星星那樣一閃一閃，空氣裡還透著一股淡淡的曇花香氣，靠在媽媽懷裡的小饅頭，嘴裡喃喃著：「還要聽故事，還要聽、還要聽……」眼皮卻已經早一步闔上，幾乎要沉沉睡去了，整個世界是那樣寧靜而又安祥，所有人都睡著了，只剩下還在為爸爸等門的媽媽，手裡握了杯溫熱的奶茶，一個人靜靜看著天空，不停想念著只見過一次面的心肝寶貝——小花捲妹妹。

被思念佔滿整顆心的媽媽沒有發現，其實在天空最遙遠、最遙遠的北方，有一顆黃顏色星星正在用力地閃呀閃、閃呀閃，那是重新變成天使的小花捲妹妹偷偷對爸爸、媽媽，還有爺爺、奶奶和小饅頭哥哥悄悄說著：「要等我喔！等我、等我等我……」想要和家人們約定，以後一定還要再當「大家的小公主」，發自內心期待著的聲音。已經睡著了的小饅頭哥哥忽然彎起甜甜的微笑「我們說好了，以後，一定要當哥哥的小花捲妹妹喔！」呵，那應該是因為，小饅頭哥哥真的在夢裡聽見了，黃顏色星星偷偷說的話吧。

拉著春天尾巴的風，還在緩緩地輕吹著，而帶著希望的夏天已經越來越接近了，小花捲妹妹和家人們的約定，究竟什麼時候才能夠成真呢？

噓！

這，還是一個沒有答案的秘密。


本文刊用於更生日報，刊用日期；９８年７月６、７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