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哈哈街最黑最暗的角落裡，住了一個「小ㄦ小姐」。

她的個子小小，鼻子精巧可愛地坐在光滑的鵝蛋臉上，一雙眼睛骨碌碌地轉哪轉地又大又圓，肩膀上溫馴貼著一頭烏黑滑膩的長髮，還有一雙好瘦好瘦的蒼白手臂，看上去，就像是個剛從漫畫書裡溜出來四處遊玩的完美少女，唯一和完美搭不成調的，是她眼睛上那一對緊緊皺成「ㄦ」字的彎眉毛，眼皮永遠垂得低低的，看起來非常害怕跟人說話，一臉怯生生、表情有些陰鬱的樣子，沒有人知道她從哪裡來，也沒有人能夠猜透她心裡究竟在擔心些什麼、煩惱些什麼，只覺得她每一分鐘都不開心，好像只要一靠近她，就會被她臉上憂愁的神情傳染，所以大家總是離她遠遠的，不但沒有人想跟她說話，甚至還在背地裡偷偷喊她「小ㄦ小姐」，等到時間一久，連她原來的名字，也沒有人記得了。

這天早上，天空好藍好藍，陽光暖暖的，溫度是剛剛好的舒服，小ㄦ小姐依照慣例一個人來到街角轉彎的烘焙店，推開雕花大門，一雙眼睛隔著長睫毛左瞧、右瞧，直到確定沒有人注意到她，才靜靜地倚著窗邊坐下，點一份相同的藍莓果醬貝果再搭杯滾燙的不加糖黑咖啡當早餐，一切就跟平常一樣。

和平常一樣的，還有哈哈街上居民的七嘴八舌，只要小ㄦ小姐一出現在烘焙店裡吃早餐，居民們就像是有默契似地突然間全聚集在烘焙店的雕花大門前面，你一句我一句地議論著小ㄦ小姐的「可怕」。

臉圓圓的草莓奶奶是今天第一個發現小ㄦ小姐的人。

「看哪、看哪！小ㄦ小姐又來了，」一看見小ㄦ小姐又是無聲地一個人出現在店裡，她立刻挑高了眉，靠在又高又瘦的竹竿太太身邊，用一種故意的、不算小的尖銳嗓音，對著所有人宣布：「哎，我得趕快走了，我可不想跟她坐在同一個烘焙店裡吃早餐，看看她額頭上的『ㄦ』，天哪！感覺貝果變得硬梆梆、咖啡也更苦了！」

「嘖，就是說呀！」竹竿太太刻意摸了下額頭，甩甩手，表情嫌惡地接著附和：「我可不想變成一個像她那樣，整天頂著烏雲過日子的人，我看，我們還是快點離開這裡的好！」

「看看小ㄦ小姐桌上的玫瑰花，多可憐啊！」油條叔叔拉長著脖子嘲笑說：「小ㄦ小姐才剛坐下，她們就一朵接著一朵垂頭喪氣，變得一點兒精神也沒有，好可憐啊！」

「唉，我才可憐！一看見小ㄦ小姐臉上的『ㄦ』，那些辛辛苦苦烘焙完成的新出爐麵包都忽然失去香味了，怎麼賣得出去？！」烘焙店的香味老闆哭喪著臉，十分苦惱的樣子。

「唉唷，你們都不知道！小ㄦ小姐真的很可怕，」手裡拿著整草器，正準備到公園裡照顧花草們的大樹爺爺剛好經過烘焙店門口，也滿臉不悅地一腳踏進來，加入大家的討論：「只要她一走進公園，連青草都變得不香，老榕樹的鬍鬚也開始枯黃，還有那一棵棵開得美麗的洋紫荊和羊蹄甲，也全在一瞬間凋謝了呢！」

「大家快聽、快聽哪！小ㄦ小姐一出現，樹枝上的畫眉鳥都不唱歌了！」

「好奇怪，怎麼風才吹到了烘焙店門口就忽然停下來，不再吹了，好熱呀！」

「野貓們開始打呵欠，連嗅一下垃圾堆裡的鯛魚骨頭和老鼠腳印都顯得意興闌珊，老鼠們都躲起來偷笑啦！」

「早該排著路隊一塊兒結伴上學的孩子們，一看見小ㄦ小姐吃早餐的模樣，連書包都一個一個拖在地上，懶洋洋不肯乖乖上學了！」……

居民們不在乎說話的音量是不是太大聲，或者太過傷人，會不會剛好讓低頭吃早餐的小ㄦ小姐全都清楚地聽見，只是自顧自地一個接一個激動地說著，好像小ㄦ小姐身上正在無止盡地散發出讓人變得不快樂、變得憂鬱的病菌，如果不趕快想想辦法，整條哈哈街上的人和動物、植物們都會在短短的時間裡得到「再也不會笑」的毛病，尤其最讓人擔心的是，每個人的臉上都有可能因為太不快樂、太憂愁，而被自己的眉毛寫上一個「ㄦ」字。

天哪！這是一件多麼恐怖的事情啊！

就在所有人都在緊張、害怕著哈哈街命運會變得如何的時候，有一個名叫阿吉的小男孩，手裡握著一包裝了七色糖果的紙袋，從遠遠的街的另一頭跑呀跑呀，就算恰巧踩過小水坑，嘩啦嘩啦地濺起水花、弄濕了褲角，也完全不在意，只是笑嘻嘻地一路奔跑到雕花大門口，才總算停下腳步，然後氣喘噓噓地一步一步慢慢走近小ㄦ小姐身邊。

「嗨，妳好！我的名字叫做阿吉。」

忽然聽見阿吉大聲跟自己問好的聲音，小ㄦ小姐驚訝得連咖啡杯都拿不穩，一個不小心就將咖啡灑出了一大半，還剛好碰掉了杯盤上的攪拌匙，發出「匡啷」的清脆聲響。

這是自從她搬到哈哈街好幾個月之後，第一次聽見有人和自己打招呼的聲音，一時之間，小ㄦ小姐驚慌失措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小臉蛋一下子漲紅，眼皮垂得更低、更低，眉毛寫成的「ㄦ」字也刻得更深了。

「哈囉，我是阿吉！」沒等小ㄦ小姐回答，也不在意小ㄦ小姐臉上越來越深的「ㄦ」字，阿吉已經把裝了七色糖果的紙袋打開，移到她的面前，聲音愉快地繼續說：「請問，我可以請妳吃一顆『哈哈糖』嗎？」

好不容易，小ㄦ小姐終於勇敢地抬起頭來，才一抬起頭，她就看見阿吉亮亮的眼睛正帶著期待看進自己的眼睛，她的一顆心好像被陽光烘得熱呼呼的，忽地溫暖起來，頭頂上的幾朵濃烏雲也因為熱騰騰的陽光，一口氣全都蒸發、消散得無影無蹤，一絲雲花也沒有剩下，好像一下子連眼睛上的「ㄦ」字也一點一點變鬆了。

「快吃吃看嘛，」阿吉有點心急地催促著說：「哈哈糖很甜、很好吃，好吃到會讓人忍不住想要哈哈大笑喔！」

小ㄦ小姐遲疑了一下，接著露出一臉「好吧，我試試看」的表情，然後伸出右手，挑了其中一顆七色糖果就往嘴巴裡放，圓滾滾的哈哈糖在她的嘴巴裡咕嚕咕嚕轉來轉去，味道甜滋滋的，從舌尖到整個嘴巴跟喉嚨，然後一直一直延續到了小ㄦ小姐的心坎裡，那份甜滋滋的感覺就像是心裡住著好多好多快樂天使，正用手指頭在她的心坎裡輕輕地抓呀抓、抓呀抓，抓得心口好癢呀！

忽然，一串又一串「咯咯咯、咯咯咯……」可愛的笑聲，從小ㄦ小姐坐著的窗邊開始，一圈一圈、一圈一圈如同漣漪那樣，向周圍的每一個人不斷拍打過來，本來還在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居民們全都安靜下來，因為他們發現，天哪！小ㄦ小姐會笑耶？！更奇怪的是，一直刻在她臉上的「ㄦ」字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兩彎連接在一塊兒，像個小寫「m」字的漂亮眉毛，再配上原來精緻的五官，看起來，就是一個真正的完美少女。

從那一天開始，小ㄦ小姐臉上再也沒寫著一個大大的「ㄦ」字，相反地，她慢慢學會發出一串又一串「咯咯咯、咯咯咯……」可愛的笑聲，慢慢學會遇見人的時候，不把眼皮垂得低低的，讓人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學會帶著淺淺的微笑和周圍人們打招呼，哈哈街上的居民們再也不會偷偷在背地裡喊她小ㄦ小姐，因為他們喜歡看見她微笑的模樣，喜歡她那一對已經改寫成「m」的彎眉毛，喜歡聽見她一串串可愛的咯咯笑聲，喜歡每天早上在烘焙店的雕花大門前遇見她，幾個人一起圍著小圓桌坐下，一起吃貝果早餐的晨光時候。

而且說也奇怪，自從所有人都開始喜歡上這個不一樣的小ㄦ小姐之後，圓桌上的玫瑰花不再垂頭喪氣，風也不再只吹到雕花大門前就突然停下來，剛出爐的麵包和公園裡的青草還是一樣新鮮又芳香，老榕樹的鬍鬚還是又長又健康，孩子們還是開開心心地背著書包結伴上學，樹枝上的畫眉鳥還是跟從前一樣，每一天都唱著教人幸福的歌曲，哈哈街的居民們，還是每一天都帶著開心和笑容過生活。

就這樣，哈哈街上的人們再也不必遠遠地躲著一個叫做「小ㄦ小姐」的不快樂的女生，現在，他們有一個經常「咯咯咯、咯咯咯……」的愛笑鄰居——「mm小姐」。

至於，那一顆顆神奇的七色哈哈糖，究竟是施了什麼魔法，才讓眉毛寫的「ㄦ」字消失，讓「m」字住進來，已經沒有人想要知道真正的答案了。


本文刊用於更生日報，見報日期：98年 4月 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