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8-31 10:50:52蕙君

太陽蛋﹙上﹚

每天早上,才剛剛睜開眼睛,身體都還沒有離開床舖,我的心就已經開始期待。期待全家人一起圍著餐桌坐下,一起等著品嘗媽媽為我們剛剛煎熟盛盤的太陽蛋。

深黃色柔軟的蛋黃配上潔淨的白裙子,邊邊還有一圈焦黃色,咬起來酥酥的裝飾,再加上蕃茄醬的笑臉,真是最美麗的一幅畫了!爸爸說,我名字裡的「晴」字,就是因為陽光而來的。所以,爸爸每次看見我對著桌上的陽光蛋傻笑的時候,都會故意取笑人家說:「小晴是我們家的小太陽,瞧瞧她圓嘟嘟的小臉,就是一顆最可口的太陽蛋了!」

哎!我是很喜歡吃太陽蛋,也很喜歡自己有一個帶著陽光的名字,可是,我一點兒都不喜歡自己圓嘟嘟的臉蛋,而且仔細瞧瞧,我這個的確有那麼「一點點」圓的臉蛋,還不都是因為跟爸爸很像的關係……。

我抬頭看看爸爸,陽光從餐桌旁的落地窗鋪灑進來,忍不住瞇起眼睛,只覺得世界暖洋洋的,心裡也跟著烘得軟軟的。爸爸、媽媽和我,三個人緊緊的挨坐在一塊兒,好像沒有什麼事情能夠把我們分開。

我們,也一點都不想要分開。要不是討厭的公司,討厭的老闆,以及那一張討厭的派令……。我突然停下口,一下子吞都吞不下去,草草在盤子裡亂刺亂切,把一個漂亮的太陽蛋,剁得破破碎碎的。

接到公司派令後,爸很快要轉調到上海的分公司任職。這樣突然的變化,實在是太快了,快得令人手足無措。我有點不安,好像我們的生活,馬上就要崩掉一塊陽光,然後開始傾斜。雖然爸爸說,只要我跟媽媽想念他,馬上就撥電話給他,或者是把思念他的心情,一個字一個字的寫下來,變成一封裝滿愛的e-mail寄給他,這樣子我們的心就又能夠緊緊的圈在一起了。

可是,我們家和上海,隔著深深的台灣海峽,還有城市與城市之間遙遠的距離。那樣的遙遠,讓我們再看不見爸爸慈愛的臉,唯一能夠連結我們情感的,只剩下一通又一通看不到形影的電話,和一封接一封聽不到聲音的e-mail。

那個最最重要,負責為我們傳達心事的長長的電話線纜,又沉在幽暗海底,那樣冰冷的它,怎麼能夠準確的把我們的愛,好好的、暖暖的傳進爸爸的心裡呢?要是有一天,它忽然罷工,不想繼續工作了,那我們到底又該怎麼做,才可以傳達對爸爸又深又濃的情感和思念呢?

好想念爸爸。每一天,都好想和爸爸的聲音在一起。

早上睡醒,想跟爸爸道聲早安,想用力親一口爸爸皺皺的右臉,聽他不好意思的抱怨:「哎唷……這ㄚ頭,將來不知道要怎樣折磨我可憐的女婿喔!」

一個人走在上學路上的時候,想聽爸爸說很多很多其實已經講過好幾遍的,他跟媽媽相愛的故事;或者是送子鶴經過怎麼樣的辛苦,才把我送到他們身邊的故事。

全家人坐在餐桌前吃晚餐的時候,想聽爸爸說些公司的趣事,還有他跟媽媽甜甜蜜蜜鬥嘴的聲音。

還有還有,我最期待的,是每天睡著前的床邊故事。雖然爸爸從來都不懂得怎麼說一個好聽的故事,而且還老是笑話著,從沒有看過任何一個大女孩像我一樣,這麼大了還耍賴要聽「床邊故事」,我總是傻笑幾聲,故事就從「從前從前……」開始,最後「幸福快樂」的結束,對我來說,就是世界上最棒的催眠曲了。

打從爸去了上海,我每天都打電話給爸爸,隔著遙遠的電話線,他總是非常忙碌,有時候十分鐘,有的時候只是短短的三分鐘,還來不及記得爸爸說話的聲音,電話就又得掛上。不能繼續說了。要是爸爸剛剛好在忙,是公司裡的同事叔叔先接起電話,發現「又」是我撥過去的,就會從電話那一頭,傳來同事叔叔取笑爸爸的喊叫聲:「老黃啊!你的小情人又來查勤啦!!」

聽筒裡傳來一陣又一陣輕佻的口哨音,還有我最想聽到的,爸爸得意的大笑聲音。我喜歡聽見,爸爸那樣驕傲又開心的笑聲。

記得有一個週末,我們誰也不想出門,只是悠閒的待在客廳,大夥兒守在一起。媽媽翻著有許多漂亮衣服的時尚雜誌,還有研究了很久,正在學習中的西餐食譜;爸爸翹高了一雙大腳,津津有味的欣賞早上才寄到的財經雜誌;我也坐在一旁,讀著前一天才買的圖畫書<走進森林>。

可奇怪的是,財經雜誌明明是枯燥乏味,又難懂得很,光是看見上頭曲曲折折的圖表和一大堆數據,我的頭腦就會立刻變得像是剛坐過十趟旋轉木馬似的,又暈又亂。但是,爸爸卻可以非常輕鬆的,時而哼著小曲,時而哈哈大笑的一頁一頁讀下去。因為他實在笑得太大聲了,讓我不禁懷疑,他應該不是因為雜誌在笑,可是我又不知道,到底是為了什麼事,才讓爸爸這樣不可抑扼的笑個不停?

「爸爸到底怎麼了?為什麼一直在笑?好奇怪……」

「妳爸爸啊,因為太喜歡妳,太喜歡和我們在一起了。」媽媽抿起唇,淡淡一笑,好像完全明白爸爸的心意:「他呀!心裡覺得很幸福,可又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心裡的感覺,只好一直笑囉!」

喔……原來喜歡我,喜歡全家人在一起的感覺,可以讓爸爸一直笑啊。
那電話裡頭的爸爸,應該就是因為喜歡我,也喜歡每天接到我跟媽媽的電話,所以才會得意的大聲笑囉……?!

我好高興!幸好,我們一家人並沒有因為波濤洶湧的海峽橫在中間,而淹沒了本來屬於我們的幸福。太陽蛋燦爛的美麗,也不曾因為和爸爸的距離太過遙遠,而逐漸失去顏色。

只是,時間在我和媽媽等待再等待之間,緩慢行走了半年之後。漸漸的,我們從每天都聽得見爸爸聲音,每天都可以跟爸爸說好多好多話,開始變成二天、三天、一星期,甚至是經過好幾個禮拜,才有機會和爸爸說上幾分鐘。

耳朵裡,爸爸的聲音,也逐漸從原來充滿思念的熱烈親密,愈來愈變得冷淡,愈來愈顯得敷衍,甚至還能透過他虛應的語氣,找到一絲絲的不耐煩。

記得爸爸,從來都不會對我的撒嬌耍賴,表現出不耐煩的,他總是寵溺的揉揉我齊耳的短髮,憐愛的對我說:「好……我的小公主,爸爸投降、投降!現在妳想要爸爸怎麼陪妳,都一口氣說出來吧,小的我,一切聽從小晴公主的吩咐跟差遣!」

有的時候,即使撥了電話到爸爸宿舍,也常常是沒有人接,只有話筒裡的嘟嘟聲音響了又響,響了又響,等到好不容易電話接通了,卻也不過是爸爸「現在不在家,請留言。」的公式化錄音,為我們轉入冷冷的答錄信箱。我們家的電話費於是從剛開始的好幾千元,慢慢的愈來愈少,愈來愈少,到後來我們甚至於都忘記了,原來家裡還有一具電話,靜靜躺在客廳的角落,等待著鈴聲再次響起。

寄給爸爸的e-mail,也像是中途就被頑皮的傳訊使者給偷了去似的,不曾到達爸爸的電子信箱,因為我們家的電子信箱,已經有非常長的一段時間,除了垃圾信件之外,再沒收到過署名「小太陽」的,爸爸寄回來的幸福信了。



本文刊用於更生日報,自96年8月28日起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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