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還有工作的那一年租屋住在劍潭捷運站附近，有一輛跟小舅借來的老舊「小二五」，但時常會故意步行一段長長的路，穿越小北街，到士林捷運站前坐304公車到東吳上學上班，放學後也會先晃一圈士林夜市再回家。

那時士林夜市的小吃攤還沒有搬家，聚集在慈誠宮一帶，狹長的巷子裡逛啊逛著，就會通到「超有味道」的小吃區，香腸肉圓臭豆腐蚵仔煎各式香料味，混上百種水果香，形成一種說不上好不好聞，但的確充滿失命力的獨特在地氣味。大小白熱燈和螢光燈看似毫無章法的胡亂掛著或嵌上攤位與攤位間的瓷磚壁上，黃黃白白，然而那忽冷忽熱的色調，又是另一種絕佳的夜市氣氛營造。在鐵板炒鍋熱氣間這樣繞個一圈後，又可以從另一條窄巷轉出來，在叫賣吆喝聲、佛經音樂聲、測速照相偵測器的嗶嗶聲，以及震耳欲聾的熱門舞曲樂中，繼續漫無目的地閒逛。或者偶爾有伴時，逼人家陪我打打彈珠或射射氣球，換兩顆沙士糖含著。

夜間的士林夜市像是座大型的迷宮樂園，提供來找新鮮事的人無窮盡的發現，也方便機動攤位在警察臨檢時快速逃竄至暗巷內。

而我跟社團的、跟朋友的、跟戀人的、還有跟我自己的瑣碎點滴，就被捲在那巨大裡頭，成為我日常生活的中心，也構築我大學生活的青春回憶。我常想，如果當年電視冠軍來台舉辦個「士林夜市通選手權」，摸得熟透透的我搞不好還能登上女王寶座。

那時候週末如果沒活動，多半睡到中午自然醒，然後大太陽底下直往文林路去，跟立峰戲院報到。那裡固定周五換片，可以先打電話聽阿伯用可愛的台灣國語說:「今天晃硬，金廳：靈異第肉感；銀廳：酸面情人。」有時硬是聽不懂阿伯到底在說啥，要跟室友輪流聽電話猜好久好久，而這又是樂事一樁…。

正午的大東路是唯一空曠冷清的時刻，朝市收了，而兩旁服飾店鐵捲門緊閉著還沒開張，空氣中餘留著魚腥菜餿，安安靜靜。我一個人大剌剌從正中間晃過，先到安平街填飽肚子，通常是去一間叫「京都排骨」的店，吃京都並沒有賣的排骨咖哩飯，然後一身油煙加一杯珍奶的鑽往捷運高架旁的立峰戲院裡去，約莫看三點的場。VIP學生票一張五十元。賣票口的捲髮歐巴桑總是臭著一張臉，不是不說話，就是大小聲。剪票的阿伯很八卦，我一個人時他只靜靜撕票，要是跟男性朋友去看，他會咧著嘴笑說：「今天跟男貧友來看喔～」然後有時是我有時是那位「男貧友」焦急的撇清否認。現在想想，我還真沒有跟「公開正牌」的戀人去立峰看過電影哪！殘念…。

剪了票上了幾段階梯，左邊是金廳，右邊是通往銀廳的樓梯。立峰戲院裡濃縮著整個士林夜市的氣息，再加上霉味和廁所芳香劑，莫名的卻讓我很安心。坐上老位子，聽一陣子有摩托車甩尾聲的電子花車音樂。然後燈暗，隨著膠捲轉動時的幾聲嗶嗶啵啵小爆音，開始過二小時不同的人生。

以前戲院燈暗後要先起立唱「國歌」的。立峰座位間的空隙小，就看見大家各自扭曲痛苦的站著，但倒也沒人敢笑。後來說是唱不唱起不起立隨個人自由，結果每次奏起國歌來時，當時認同感還很混亂的我就要天人交戰一番，無法決定該毅然站起或泰然坐著，而不管最後做何抉擇，又總要氣惱自己一下，雖然明知根本就沒有人在乎。國歌的MTV（?）到後期是越製作越精美，把台灣拍得好山好水，配合畫面「貫徹～始～終～」唱得那麼悠長壯闊，有時甚至還會讓我感動飆淚，又忍不住要趕快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容易被思想控制，總之真是折騰。終於，戲院不再播放國歌，也就沒了這種看戲前的還要累死自己的自我掙扎。

立峰戲院那漆黑的大空間，以及絶對不是經過精良設計的坐椅跟螢幕間的角度，不知怎地就是特別容易讓我掉入電影劇裡的時空，在無法快轉或倒帶的情況下，老老實實仔仔細細的陪片中人物那麼哭笑過一回。直到片尾音樂響起，等長長的黑白字捲爬完，等音樂結束，等燈亮，等聽到散場的人跟進場的人擦身而過的喧擾，才回過神來，夢遊般的離去。或者太感動了，就乾脆留在原位再重看一次，從來也就沒有人會來趕。

推開厚重的隔音門，就聽到捷運列車從旁咻咻咻地呼嘯而過，捲起一陣陣風。出了窄巷，文林路已是一片華燈初上的熱鬧景象。電影的餘韻還在，我像一縷幽魂，穿過現實又迷離的都市叢林，慢慢踱步回家。

後來，我去過了好多家新舊大小電影院，都沒能再找到立峰這種寫實又超現實的理想觀影雰圍。

偶爾，我會駐足在立峰戲院旁那通往地下室小酒吧的樓梯間前，小小掙扎。樓梯的盡頭是另一個世界，那黃昏薄暮中的霓虹招牌甚至比黑夜裡的還蠱惑。而我，到底有沒有資格有沒有能力，敢不敢走下去，真的去過另一種生活，並且不後悔…？當然，最後我總是選擇離開，因為那個時間，人家酒吧根本還沒開始營業哪～。還是乖乖去買水煎包滷味雞排肉包木瓜牛奶，逛逛屈臣氏，帶些日常用品回家，繼續我規矩的生活。終究，該叛逆的時候我沒敢放縱過。電影裡的情節還是只能用看電影來享受。

出國以後，我去台北的機會就少了，但每次到台北還是會抽空去趟士林夜市懷念一下，不過已經追趕不上它變化的腳步，懷念的攤位店面少了好幾間，能有時間去立峰看場電影，更變成件極端奢侈之事。最後一次是去看『靈魂的重量』，賣票的阿婆還是一附大家欠她一千萬的凶悍表情，但我覺得好溫暖好親切，如果不是隔著玻璃，真想跟她來個熱烈擁抱。阿伯也還在，但似乎已經不認得我，草草撕了票就忙著跟其他人聊天去了。銀廳的座位依然擁擠的讓腳怎麼擺都不舒服，我緊緊捏著票根，電影都沒開演就先紅了眼睛，覺得真好真好，就這裡永遠都不會變…。

然而前幾年聽朋友說立峰也結束營業了，一邊千萬不捨，一邊才發現自己從來沒有為它拍過相片，但不管怎樣都來不及了。後來我去台北，抓到時間匆忙趕過去，站在巷口前卻突然怯步了，相機握在手裡越來越沉，你知道從前還在那裡，但已經不再是從前，便也覺得不需要再去證明什麼了。如果舊的記憶夠完美，又何必要多此一舉用新的記憶去蓋住呢？

那時剛好捷運電車又咻咻咻地通過，巷內竄出來一陣風，還是那股熟悉的氣味。於是我滿足了，覺得青春就凝結在這個無形的瞬間了，就轉過身，往背後的士林夜市行去，往巨大的時間流裡去。

然後，十年又這樣晃晃悠悠的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