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7-18 14:28:51espressopen
煮麵，懂了；吃麵，糟了
這是一位退休刑警的告白：
這是一件非常奇特的事件，也是我生平僅見。為什麼說是「事件」而不是「案件」？因為不成案嘛！
雖然如此，也讓警察勞師動眾，甚至還差點動手刑求。唉，誰叫嫌犯──其實不能這樣稱呼他們，他們可沒有犯罪，連犯罪的企圖都沒有，誰叫他們的行跡太可疑了，他們的供詞──也不能說是供詞，沒有犯罪那來的供詞？怎麼說，他們的說法吧，還隔離偵訊呢，雖然不完全一致，也沒有矛盾的地方，可就是讓我們難以相信，天下怎麼會有這種人呢？警察嘛，死腦筋，太緊張。警察緊張可沒錯吧！
我才開始說，你們也可以聽得出來，這件事發生的時候，刑求還不算什麼了不起的大事。我們緊張，大概和時代環境多少有那麼點關係。
那時候，搶案很少，少到發生一件，就是三版全版。什麼，什麼叫「三版」？那時候犯罪新聞報紙都登在三版嘛。你們想想，一件搶案報紙都這樣搞了，我們警察怎麼可能不緊張？偵查順利也就罷了，要是走進了死巷子，不要說台北市了，整個台灣都會被我們翻過來。所以，有什麼風吹草動，我們就緊張得要死，如臨大敵哪！
這件事就是從風吹草動開始的。我們接到情報，說是最近老是有人在麵店附近探頭探腦，一副勘查地形的樣子──什麼麵店？就是煮麵賣麵給我們吃的麵店啦，有店面的麵攤，可不可以？
難道有人想打劫麵店？麵店能有多少現金？我們在情資彙報會議上，是研判了再研判，也沒人想得通怎麼會有人想打劫麵店。你們要知道，參加這個情資彙報會議的人，都是刑事幹才，個個經驗豐富，聰明的不得了，有幾個後來都當上了刑事頭子。他們要是想不出來，誰能想得出來？
他們想不出來，只有繼續蒐集線索了。於是，一道指令通報所有的警察單位，尤其是管區警察，得特別注意對麵店有興趣的人。
你們老是說警察麻木，碰到案件愛理不理，其實，警察要動起還真有效率，這道指令下達不到二十四小時，回報的線索，真是如潮水般湧來。
說起來，還真的有那麼回事一樣。不但有很多人目擊有人在麵店前行跡鬼鬼祟祟，連有些麵店老闆都查覺到了，他們說，有的張望之後，進門叫了麵，有的呢，看了看搖搖頭走了。
老闆個個都說，這些人都盯著收銀機。
有個生意很好的麵店老闆觀察的比較詳細，他說，他不止一次看到可疑的人，在麵店門口看半天，如果客人多，就不進門。他懷疑，是不是怕人多不好搶啊？
那麼生意不怎麼樣的麵店呢？也不見得會進門。大概沒什麼搶頭，連麵都不吃了。
所有的狀況證據兜起來，不能讓人不信這是個搶案的徵兆。
那天早上，我們老闆──就是台北市刑大大隊長囉，開完了晨報回來，又臨時召開了一個特別偵查會議，就是針對這個企圖搶麵店的情報。結果吵成一團。
吵，為什麼？因為意見不一樣嘛！重點在搶匪動手前動手，還是搶匪動手後動手！最好是大家一起動手，他們動手搶錢，我們動手逮人。
主張一起動手的佔了多數，這裡頭有績效派，就是有案子有績效才幹活，沒案子沒績效管他做什麼的那種人！還有實務派，這一派是比較講究法律層面，他們認為，沒有犯罪就不宜動手，緊守法制。這兩派的出發點雖然不一樣，但是，對我們動手的時機，看法卻是一致的。
嘿！嘿！長官英明。大家吵成一團，都認為這個搶案已成定局了。我們的頭子卻能看出了盲點，做了不同的裁決，他不是贊成先動手那一派，也不是反對後動手，而是另有考慮。
他說，這個情報很模糊，搶匪不明，要搶的對象不明，要搶的時間不明。最重要的是，搶匪的人數好像不少，但又不是聚集在一起，同時在好幾個地方出現，難道要同時搶好幾家麵店啊？就算他們只是勘查地形，只準備搶一家好了，我們不曉得是那一家，也不曉得他們什麼時候動手，我們埋伏等他們動手，要埋伏多少地點？要等多久？浪費時間浪費人力。
他要我們和管區警察，先抓幾個來問問，當然要祕密進行，而且態度還要客氣，只說請他們來局來談談，然後統統送到市刑大一併處理。要是因為這樣讓搶匪不敢動手，搶案沒了，上級也不會忘了大家的辛勞。
最後一句，當然是屁話了。不過，也還好這樣，笑話才沒有喧開。
這件事精彩的在後頭，很有意思。早上才說抓幾個來問問，中午，大概就是一點左右，吃午飯時間，就由各分局送來了十幾個，詳細人數我不清楚，因為啊，這算怎麼回事最後也沒人清楚啊！我知道的是，這十幾個人，還是各分局過濾以後押──不，派人陪著到市刑大的，放走的大概不只十倍吧！
這十幾個人裡面，關鍵的有四個。其他的人啊，也像各分局一樣清查了之後就放走了啊，人家可是清清白白的，不然怎麼辦？養著他們啊？這當然和那四個人的供詞──老習慣了很難改──和他們的說法很有關係，不過呢，其中一個是通緝犯，也算他倒楣啦。
我們為什麼鎖定那四個人？因為他們認識。他們四個不是一起請來的，而是在三個地方分別請來的，也就是說，其中有兩個是在一起。他們先後到市刑大，照了面，還毫無顧忌的打招呼，老實說，他們有什麼顧忌？同事嘛，忽然莫名其妙的一起被請到了警察局，當然會打招呼囉！
我們警察辦案，可不是我吹牛，可以說是明察秋毫，被我們逮的人一舉一動都在我們觀察之內，何況還有單面鏡，後頭全是大頭，他們看得可仔細了。
馬上，我們就隔離偵訊這四個人。
我就不詳細說他們各別的說法，但是大致上都差不多。
他們都是同一家公司的外務員，天天在外面跑，每天中午都在外面吃飯，經常吃碗麵就打發一餐。
他們說，他們就是去吃麵。
吃麵就吃麵吧！那又為什麼在麵店外面探頭探腦？還盯著收銀機？
誰盯著收銀機了，我們是看麵店老闆怎麼下麵啊！有沒有經常換水。
這是什麼跟什麼，吃麵就吃麵，你們管人家怎麼下麵，換不換水，又關你們什麼事？
咦，怎麼不關我們的事？不換水，麵就不好吃啊！
什麼？
麵會糊成一團啊，湯也混了，怎麼吃。
我們警察聽他們這樣講，頭都昏了，吃麵還這麼講究啊！
我們當然懷疑他們是在混我們，說些五四三，於是，有人就主張動刑逼供，還認為搞不好還有其他的陰謀，這種警總派的人還真不少。
還好，我們終究沒有動手刑求。主要的是，他們四個身家清白之外，和其他八九個被我們請來的人，還真的不認識，完全沒淵源，那怎麼會統統兜在一塊？誰也不曉得。除非，唉！除非我們心裡有鬼，太多疑了。
你看，我們警察也是會自省的。我們換了一種方式偵訊，不，請教，他們為什麼吃麵要這麼考究？道理在哪裡？答案出來了。
當然，他們的說法，我們也統統查證過了。
以下就是整理過的他們完整的說法。
很久以前，我們經常半夜到永和橋頭吃牛肉麵（那時候半夜只有這裡有賣牛肉麵，也真好吃，後來變成連鎖店就不行了），和老闆熟了，有次他拜託我們幾個幫他找一個有點學識的夥計，『高中程度吧！』
我們忍不住問為什麼？他嘆口氣說：『有些事，沒唸過書的講不通！』
他還舉例說，煮麵，煮熟了麵一定要把煮麵水瀝乾，添上了牛肉湯才會好吃，就這麼輕輕多甩幾下篩子的動作，他原來的夥計就是講不聽，抱定了這有什麼關係的想法，於是老是麵湯和牛肉湯混在一起，『這樣牛肉麵怎麼可能好吃？』老闆搖頭說：『跟他怎麼解釋，他就是不懂。』
這時候，大陸傷痕文學正紅，初期在警總有意放縱偷渡到台灣的書裡，有一本小說叫《美食家》，裡頭也講到舊朝代的少爺，天濛濛亮就起床，可不是為了唸書做事，而是趕到館子去吃「頭湯麵」，清水煮開下麵瀝乾，一氣呵成，那麵條該變成什麼麵就有什麼麵的味道，絕對沒有煮麵水味道羼雜。
兩相呼應，就是白痴也懂了：煮麵真是有學問，吃麵要吃頭鍋麵。
所以，我們在外頭吃麵，就先看看麵店老闆怎麼下麵，有沒有經常換水。好在麵店的灶大都是設在店門口，看兩眼也就清楚了。只要注意煮麵的大鍋上頭有沒有水龍頭，大致就八九不離十了。
老實說，在這個之前，我們在外頭吃飯吃麵，看的是人氣，只注意客人多不多，人多應該就好吃吧！人少，我們根本不進去。
現在觀唸完全顛倒了，實在很痛苦，有時候，一腳踏進了麵店，想到這個又退了出來；有時候，我們還在門口等到老闆換了水才進門叫麵，生意好的店不等不行。我看很多人當我們是神經病。
我們有個朋友還真的得了神經病（我們認為啦！），比我們嚴重多了，他就是在外頭找不到符合這個標準的麵攤麵店，中午不吃麵只吃飯，晚上就買了湯，最常的是牛肉湯，回家自己下麵，這可絕對是頭湯麵了。
對了，你們說我們老是盯著收銀機，恐怕是搞錯了。麵店的收銀機幾乎都是放在灶上大鍋旁邊。我們看的是灶，是鍋，不是收銀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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