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7-18 14:12:25espressopen

醬鴨謀殺案


醬鴨的屍首,是在春節收假前一天發現的。
那一天,寒流稍稍收歛,略有陽光,微微有春天的氣息,實在是該好好吃一頓,喝點小酒,養精蓄銳,以待次日上班的好日子。
食事意見局獨一無二的路探,心裡做的就是這樣的打算。
這個打算,其實違背了他的專屬路線,因為他打算上館子──連上哪家館子,也早有了定見;也讓他多少有點忐忑。
食事意見局有各種不同格調階層的吃探──吃的偵探是也──各有路線,各據地盤,飯店有飯店的偵探,餐廳有餐廳的偵探,館子有館子的偵探,而路探者也,就是路邊攤偵探的簡稱。
也就是說,路探只能吃吃路邊攤,不能上館子;上館子就是違規違例──違背了不成文的規矩。
食事意見局擺明了就是階級意識濃厚,路線分明,各吃所吃,各說各話,各不侵犯。但是對路探來說,淪落至此,卻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別人。他不是沒幹過飯探、餐探之類階級高福利佳的吃探,問題是他上飯店餐廳甚至館子沒有一樣菜是滿意的,百般挑剔,意見亂多,搞得雞飛狗跳,飯店怒餐廳怨館子罵。
舉個例子吧,在他還是飯探的時代,有個官方單位請他上一家以吃聞名的商務飯店試菜,吃的是套餐──就是每道菜挾一小口放在你面前大大的磁盤裡──當「客家小炒」三數絲魷魚絲、肉絲、豆乾絲加上芹菜再點綴以蝦米送到他的餐盤中間時,擦得亮晶晶的餐盤周邊正好映出他扭曲的臉孔,他冷冷的聲音同時也傳到每個人耳裡:『這樣吃法,還算是客家小炒嗎?』
他說的不是完全沒道理;「客家小炒」庶民小吃,有什麼炒什麼,不能講究;就是大廚師下廚,也要有點隨意,要有點順手拈來的味道,正經八百可就沒了「小炒」的誠意。他就是忘了擺在他面前的這道客家小炒不是給客家人吃的,也不是給他這種食古不化的人吃的,而是給從沒有吃過客家小炒的觀光客吃的,他更忘了洋洋得意的東道主,也忘了在場等待讚美的大廚師。可以想見因為他這句話賓主加飯店還有廚師統統不歡。還沒回到局裡,電話已經一堆;當然,他的意見說過一次也就行了,所謂意見云云,變成了他嘀嘀咕咕的牢騷,再也不會傳出食事意見局的圍牆。
如此一犯再犯,他於是由飯探、餐探、館探一路降調為路探,每天只能在馬路上找東西吃,不准上飯店餐廳館子──也沒人找他上飯店餐廳館子──畢竟食事意見局是以「抬舉」為主流,批評大可不必,牢騷放在心裡就是了,無論如何,至少當面還是得捧捧場;要知道高級吃探靠的就是人脈關係,說得大家高高興興,才能經常受邀出入飯店餐廳,品嚐過度精緻的料理,否則人脈盡斷,關係蕩存,大吃小吃全得自理,所謂高級吃探也就沒得幹了。他好放厥詞,能怪誰?大頭頭歪嘴雞還警告他說,『再亂說,就變黑探!』所謂黑探,顧名思義,就是專吃黑心食品,他嘟囔著說;『這還是人吃的嗎?』
路探為免繼續沉淪,立志學會「不說」;路邊攤在這個時代,難吃的比好吃的多──以他老人家的標準──「不說」也算正常。
問題是,可以不說,不能不吃啊!為了吃個好吃的路邊攤,他可說是轉吃千里,耗時費事,剛吃飽回家肚子又餓了,「車錢比飯錢還貴,有吃好像沒吃」,他這才曉得路探之難為,除了「不說」,還得「偷吃」;偷吃的意思是,為貪圖方便,懶得遠征,就近找不到可以入口的攤子,就找家像樣的館子吃吃,也算是窮則變,變則通。
這家賣醬鴨的館子,就是在他這種偷吃的心態下發現的。
說實在的,他並不太喜歡這家館子:過度刻意簡單的裝潢──所謂「極簡」是也,蓄意營造的家庭氣氛──所謂「溫暖」是也,弄得他倒不覺得是在家吃飯,反像是到別人家做客。在這樣郊區中的社區小館吃飯,理應輕裝休閒,施施然而來,樂淘淘而去;他見到的食客,大人小孩個個盛裝凝重,有備而來,把休閒服當ARMANI穿,搭的是當然休旅車不是黑頭車了;他也發現所謂的家庭聚餐,不是吃飯這麼簡單,反像是在上一堂用餐禮儀。就是這點讓他暗笑在心的趣味,抵消了和他格格不入的調調。
當然,這家小館的菜,最初他是這麼形容的,『雖然荒腔走板,卻又有模有樣。』這話聽似矛盾,套他的另一句話又解釋得通了,『有創意啦!還不錯吃。』
這家小館的菜單,印刷精美,古典雅緻,菜名可謂集中國名菜之大成,古意盎然。讓人一看,思古之幽情油然而生。但是,千萬別忘了廣告傳單的一句話:「以實物為準」,等上了菜,就知古人的豪情在此一概欠缺,舉例來說,「東坡肉」可就不宜古人痛快淋漓的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了,它是以拳大的罈子盛之,裡頭的五花肉大小可想而知矣,一筷夾起,一口吃盡,底下還少了筍片,極符合現代精食簡食的潮流;它的「譚魚頭」不過是極辣的乾燒魚頭,不過這兩樣菜燒工極佳,味道極濃,「小而美」倒是當之無愧,懷古的滋味到了;還有,「紅油乾絲」者也,豆腐乾切絲,拌蔥絲加辣油,雖然乾絲者也,豆腐乾切絲也,刀工卻是細緻,堪稱下酒極品。有這兩道菜,就夠讓在路邊攤食不知味的路探傾倒了,何況還有「醬鴨」。
路探第一次在這家小館吃到「醬鴨」,當真驚為天「鴨」;裝盤樸實無華,鴨片黑而深沉,不油不亮,最妙的是,醬汁另碗盛之。於是,路探棄醬汁而不顧,一塊醬鴨入口,醬味含蓄,鴨肉彈牙,嚼之吸之,真味流轉。再佐以海尼根,當真是通體舒泰,胃口大開。
也於是,路探對這家小館任何偏見都置之一旁,為了醬鴨他不惜違規違例不惜冒降調黑探之危險不惜曝光通告諸好吃者,一次又一次拉幫結夥造訪這家小館,共享盛鴨,一直到春節過後‥‥‥‥‥。
那一天路探當真是興致高昂,抱定了要吃好也要吃爽,一進餐廳,一口氣就點了四道菜:紅油乾絲、醬鴨、譚魚頭、東坡肉,外加海尼根,特別交待:海尼根要冰得透,東坡肉最後上──到時添碗白飯拌汁,有如滷肉飯了。
小玻璃瓶裝的海尼根,冰得夠透,第一杯當真跟蜜一樣;紅油乾絲也如預期,微辣而不掩豆干之味,『這年頭有豆干味的豆干還真難找。』路探心想。
路探最看日劇,每逢劇中人道別時互相激勵說『要幸福喲!』他就感動的要命。現在,他就覺得幸福的要命,也對自己感動的要命。
他心中高喊:『好幸福,好幸福。』仰首又是一杯海尼根,幸福加分,舒泰萬分。
但是,他有如武林高手的真氣,流竄於全身,從眼睛、嘴巴、大腦,以至喉嚨、小腹、四肢,讓他忘了過去,忘了未來,只有當下的幸福感與感動,約二十分鐘後戛然而止,在他期盻的醬鴨上桌之後;而這二十分鐘立時縮為一秒鐘,也立刻被受騙、憤怒、惱羞、慾求不滿等等諸多無法形容的情緒所淹沒。武林高手的真氣卡在喉嚨,過了很久很久,才吐出一句話:『這是什麼?』
的確,這是什麼?
路探的夢幻醬鴨出場,應該是山高水遠,情致蕭瑟,枯藤、老樹、「醬鴨」與達達的馬蹄,相互交錯,溶入溶出,重現胡金銓的《俠女》或《迎春閣風波》或《忠烈圖》,什麼極簡裝潢、什麼家庭聚餐、什麼裝腔作勢,早已相忘於醬鴨。
可是,可是,出現在他眼前的醬鴨,卻讓他置身於薑母鴨的夜攤,煙氣瀰漫,人聲鼎沸,划拳拼酒,熱鬧有餘,食不知味。
原來乾滷的醬鴨,變成了燉煮;原來冷冷的醬鴨,如今還有熱氣上昇;原來黑黑亮亮的醬鴨,變得粉粉肉肉。
這是什麼跟什麼?
『醬鴨啊!』跑堂吃驚的說。
『醬鴨是這個樣子嗎?』
『我們的醬鴨就是這樣啊!』
『以前,你們的醬鴨不是這樣。』
『以前那種客人不喜歡,換成了這種,客人很歡迎呢。你要是不歡喜,我幫你換掉。』
『我要埋單。』路探做了堅定不移的決定。
這一天就這樣毀了!
路探難過的倒不是自己失去的一天、失望的一天、悔恨的一天、無所適從的一天、亂七八糟的一天,而是,醬鴨被謀殺了!
從所謂的「熱滷」出現在街頭,路探就心知不妙,滷味已經變了味,古早的滷味已逐漸消失,遲早滅種。但他沒想到館子裡的名菜這麼快也變了調,『這還是家標榜傳統、古意的館子欸,就不能換個名字嗎?』他想不通。
他覺得這是年度大事,一椿計畫大屠殺的陰謀,一件謀殺案已露出端倪,而且是他最愛的醬鴨,他絕不能坐視不管,食事意見局應該表示態度。
他拿出了手機,撥給上司歪嘴雞。
『今天還沒上班,你打電話來幹什麼?難道是跟我拜年?』
『醬鴨被謀殺了。』路探用快哭出來的聲音說。
『我以為你有什麼大事,一隻醬鴨被謀殺了而已。』歪嘴雞彷彿早已瞭然在心,不輕不重的說:『你啊,最近實在很不進入狀況喲!你知不知道,「欣園」已經關了,「鴻一小館」聽說也要結束了,我們已經傷透腦筋了,一隻小小醬鴨被謀殺,算得了什麼?這種小事,只有你才緊張。凶手啊,你也別花心思了,啍,現在到處都是「東方快車謀殺案」。你想吃醬鴨是不是?我告訴你,‥‥‥‥‥‥‥‥』
路探啪一聲把手機關了,『什麼長官,什麼食事意見局?要買醬鴨,我難道不知道地方?』
他當然知道地方,但是今天日子不對。開市後的第一件事,他已經決定真奔南門市場,有必要時亞都麗緻跑一趟。
他真的很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