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9-24 10:48:45聽見鋼琴

〈風箏〉補充資料

【作   者】

魯迅,本名周樟壽,後改名樹人,清德宗光緒七年(一八八一)生,浙江紹興人。祖父周介孚,出身翰林,曾任江西金谿縣知縣,後至北京任內閣中書。周家為紹興地方望族,魯迅的童年即在此優渥環境中成長及受教育。魯迅十三歲時,祖父為幾個參加鄉試的親戚朋友,向主考官行賄,但因事跡敗露,入了獄,囚禁於杭州。當時,監候的囚犯,每年到秋決時期,都有可能被處死,所以周家每年都花上一大筆錢向刑部設法,一年一年下來,周家也就破敗了。

由於出身書香家庭的關係,少年時期的魯迅,已廣泛接觸中國傳統舊學。因為家族的變故與破敗,魯迅在光緒二十四年,選擇收費低廉的南京江南水師學堂就讀,學習新式教育;翌年,因不滿水師學堂教育內容,改入礦路學堂唸書。光緒二十八年,以一等第三名的成績畢業。同年赴日本留學。光緒三十年,入仙臺醫學專科學校習醫。光緒三十二年,放棄醫學,至東京與友人許壽裳等籌辦新生雜誌,但因經費問題作罷。而後與其弟周作人合作翻譯小說,陸續出版域外小說集第一冊及第二冊。宣統元年(一九○九),結束七年的留學生涯,返回紹興。

魯迅在礦路學堂唸書時,曾閱讀嚴復所譯赫胥黎之天演論。赫胥黎進化論學說對魯迅影響甚大,讓魯迅認知到歷史的發展有可能往進步的方向挺進。留學日本的初期,即常與好友許壽裳討論中國國民性的問題:理想的人性應該是如何?中國國民性最缺乏什麼?病根又何在?這些問題是魯迅思想及其作品的出發點,而從這樣的問題意識出發,形成魯迅深廣的文化精神,而非僅僅停留在政治或革命的問題上。

魯迅在仙臺學醫時,正值日俄戰爭,一位教授於課堂上放了一些時事的幻燈片,事後魯迅回憶道:「我竟在畫面上忽然會見我久違的中國人了,一個綁在中間,許多站在左右,一樣是強壯的體格,而顯出麻木的精神。據解說,則綁著的是替俄國做了軍事上的偵探,正要被日軍砍下頭顱來示眾,而圍著的便是來賞鑑這示眾的盛舉的人們。這一學年沒有完畢,我已經到了東京了,因為從那一回以後,我便覺得醫學並非一件要緊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於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行文藝,於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幻燈片事件促使魯迅轉向了文學的道路。

魯迅返國後,即從事教職。宣統元年到民國七年這長達十年的期間裡,相應於外界的混亂,魯迅也蟄伏在個人的世界裡。這段期間魯迅一直在從事個人的學術研究,收集古籍,編校,抄古碑文。這段時期的研究,雖然並不是直接與現代文學相涉,但卻涵蘊他日後文學創作裡的許多養分與材料。此外,魯迅這一時期對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也做出了相當的貢獻,尤其在中國古典小說方面,先後輯校古小說鉤沉、唐宋傳奇集、小說舊聞鈔,著有中國小說史略。

民國七年,錢玄同慫恿魯迅投稿創作,當時魯迅的心境其實相當悲觀,他把整個中國比喻成一個鐵屋子,回答錢玄同說:「『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打破的,裡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回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嗎?』『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絕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是的,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於將來,絕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吶喊自序)雖然魯迅的看法仍是相當悲觀,但錢玄同的慫恿,畢竟激起了魯迅的行動,於是魯迅於新青年上發表了新文學史上第一篇的白話小說──狂人日記。

自民國七年一直到十七年,魯迅定居上海成為專業作家之前,魯迅一方面從事現代文學的創作,一方面教授中國傳統文學,先後輾轉在北京大學、北京師範大學、北京女子師範大學執教,後又南下到廈門、廣州的大學任課。民國八年,舉家定居北平,十二年七月,因與弟弟周作人妻子發生嚴重衝突,當夜即改在自己房內用餐,不再與周作人等一起吃飯。過了幾天,周作人親自送絕交信給魯迅,兄弟二人就此決裂;同年八月,魯迅即搬出原居所。與周作人的決裂,對魯迅而言,是個相當大的心理創傷,曾因此大病三十九天。從這時候開始一直到民國十五年為止,可能是魯迅一生中相當痛苦的時期,早期寫作的戰鬥精神在此一時期顯得相當黯淡,這時期結集的小說集取名為徬徨,題辭云:「寂寞舊文苑,平安舊戰場,兩間於一卒,荷戟獨徬徨。」徬徨與無奈的心緒表露無遺。雜文集則取名華蓋,按魯迅的解釋,華蓋本來意謂出家人頂有華蓋,為成佛之兆,但在凡俗之人身上,就成了壞運氣。魯迅自言常碰釘子,運氣不好,所以雜文集取名華蓋,可見其心緒低落。民國十二年至十五年的這一段時期,魯迅先是與周作人失和,而後在教職工作或新文學運動上,都感失意,心境相當抑鬱痛苦,散文詩集野草,即寫於此一時期。

民國十四年起,魯迅不再創作小說,此後,其創作最主要的體裁即是雜文。魯迅雜文的內容帶有明顯的政治性及論爭性,於形式不拘一格,要以承載具有批判性的思想及論述。魯迅晚年將心力投注於翻譯外國文學,尤其是蘇聯文學。魯迅相當留意蘇聯社會革命之後的情況,透過蘇聯文學的認識,接觸到馬克思主義,故其晚年思想明顯左傾。民國十九年,加入「中國左翼作家聯盟」,為聯盟創始人之一。此後,他參與多次論戰,也捲入左翼陣線內部的許多是非之爭。二十五年,死於上海,臨終前,被原先左翼運動的友人所疏遠,可說在痛苦、憤怒的心境下黯然過世。

劉半農曾以「托尼學說,魏晉文章」形容魯迅。這八字評語,相當程度概括了魯迅的特點。所謂「托尼學說」,「托」指的是托爾斯泰,「尼」指的是尼采。托爾斯泰晚年反教會、反沙皇,勇於替俄國農民及所有被壓迫者說話,與魯迅反體制、反傳統及悲天憫人的一面相當接近。而尼采富於批判性格的道德哲學,強烈質疑舊道德、舊習俗,直指人心人性的探究,也是魯迅思想中獨樹一幟的特色。至於「魏晉文章」,則是指魯迅之文有魏晉文章「清峻」、「通侻」的風格。事實上,魏晉時期對魯迅的影響非僅止於文章風格上的襲取,魏晉文人苦痛的心理狀態及其悲劇性的生命情境,更深層的影響魯迅。在其長文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魯迅論證:魏晉文人那種反禮教的生活方式,其實只是表面現象;指出嵇康、阮籍或陶潛這些魏晉人物,看似孤高,遺世獨立,但精神上卻無一人能超脫塵俗,能不掛懷政治、社會及個人生死。他們的特立獨行,實際上是掩蓋與當權者相衝突的政治態度;而反傳統的言行,也是透過一種變化過的形式,表達他們對社會的關懷。這樣的論證,透顯出魯迅此文相當重要的一個主題:即在一個轉折的社會,原先確立的價值觀被打破的狀況下,一個知識分子怎樣決定他本身存在的價值?怎樣理解周遭世界的脫軌?朝不保夕的時代下,應如何自處?這是魯迅觀察魏晉時期文人的根本問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些問題亦是魯迅的哲學性思索(此段參考楊澤及李歐梵先生意見)。

魯迅文章除了清峻、通侻外,另帶有相當濃厚的悲觀意識。即如他與錢玄同的對話中所顯露的,雖然起而吶喊,但終究以為是徒然的;「希望」對他而言,是「必無」的。但另一方面,魯迅又呈現一種來自尼采「超人」思想的「孤獨之戰士」的姿態,在文學與文化運動上,扮演一個啟蒙者的角色,而這角色,就他的認知,將不為世俗所接受,甚而反對、抵抗,這就是他內心苦痛的根源。他一方面為庸俗的群眾努力,一方面卻又懷疑啟蒙群眾的可能,於是造成他搖擺於希望與絕望、信任與懷疑之間的複雜心理。即如他在希望一文中所云:「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這種複雜與矛盾,貫穿他整個二○年代各種體裁的作品,不僅反映個人的心理情緒,同時也透顯出思想上的衝突與猶疑。而文學則是魯迅作為精神探索的形式,他把寫作視為一種無情的解剖自己、解剖他人的一種過程。

魯迅一生,關注思索中國的精神文化、文學與政治社會,也因此他的作品呈顯出與眾不同的思想深度,而相應於作品內容上的表現,魯迅更發展出許多用以承載其內容的文學形式,包括散文詩、雜文,甚至短篇小說。作為一個現代文學的創作者,魯迅無疑是個影響深遠的文學家。

魯迅父親周伯宜,清末落第秀才,一生不得志;母親魯瑞,出身官宦之家。魯迅二十五歲時,奉母親之命,自東京返回紹興,與朱安結婚,婚後數日,魯迅即返回日本,曾對好友許壽裳云:「這是一件母親送給我的禮物,我只好好地供養她。」二人之間,實無感情可言,後亦無子嗣。民國十二年,認識女師大學生許廣平。後因女師大學潮,與學生領袖之一的許廣平漸為熟稔。十六年,兩人互訴愛意,隨即同居。十八年,兒子海嬰出生。與許廣平的夫妻生活,僅過了十年,隨著魯迅的病逝畫下句點。兩人交往時的書信,結集出版為兩地書。

【文 章 分 析】

本文在結構上可以分成六個部分。第一部分即第一段,因在冬季晴朗的天空中,看見浮動著的風箏,引起敘述者「驚異與悲哀」,但何以如此,讀者並不清楚。文章一開始,便給了一個「懸宕」的力量。第二部分,則追憶故鄉的春天,在敘述者的描述下,記憶中的故鄉春日,呈顯出明亮暖和的景象。但此段最後,敘述者忽然回到現實,發現四周仍是嚴冬,而「久經訣別」溫暖的故鄉春天,在敘述者的眼裡,竟然就在這嚴冬的天空中蕩漾。於是,本來溫馨的回憶,溫暖的春季,一時之間,即染上了嚴冬的凜冽與淒冷的感覺。讀完第二部分,讀者預期作者所要表達的,很可能是對失去時光的追懷,但接下來的第三部分,敘述者再度回到過去,憶起二十年前對幼小的弟弟所施予的一幕「精神虐殺」,讀者原先的預期被修改,同時隱約感受到敘述者所謂的悲哀。緊接著第四部分進入心理描寫,敘述者表述了悔恨與沉痛的心情,描寫出心理的感受與種種思緒的轉折。而第五部分,敘述者滿懷期望的希望能獲得弟弟的寬恕,弟弟卻早已忘記這段經歷,補過的希望全然落空,敘述者無法贖愆,他將永遠陷於絕望的深淵。文章最後一部分,則回到景色的描寫。在眼前肅冷的嚴冬中,敘述者看到過往溫暖的故鄉春天,但這「溫暖的春天」卻包藏著一段無可挽回的失誤,以及無可把握的悲哀,於是敘述者說倒不如躲到肅殺的嚴冬,似乎敘述者為了躲避悔恨與悲哀的感受,寧可利用寒冬來麻木自己的感受,而這樣的躲避,事實上,正意喻著敘述者想要拋開他的醒悟,但文章最後又再一折,敘述者清醒的了解嚴冬的寒戚,而不願躲到麻木自己的冷酷之中。

本文在藝術手法上,有幾個地方值得特別提出:首先即是景物的象徵作用,本文描寫記憶中溫暖的故鄉春天,以及現實裡北京肅殺的嚴冬,都不僅僅是單純的交代時間,或對季節景色的描摹而已。眼前凜冽的寒冬,蘊有故鄉溫暖春天的記憶;而記憶中的暖春,卻因兒時的一段錯誤,隱含著悲涼的感覺,兩種相對的季節巧妙的相雜揉,並且用以象徵敘述者的心境。其次則是對比所形成的張力,除了溫暖的春天與肅冷的冬天之外,文章中還有許多相對應的力量,例如:回憶本是溫馨甜美,但敘述者卻因過去的事感到沉痛悲哀;滿懷希望卻對應著後來的失望;醒覺的心靈卻對應著無法改變的現實等。結合野草其他篇章來看,這種相對的概念正是野草風格的成因之一。魯迅自己即在題辭一文中提出多組相對的形象概念: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等。最後,則是自剖的抒情力量。魯迅嘗言:「我的的確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寫在墳後面)在本文中,魯迅即將自我放到解剖臺上。當敘述者因過往的一段錯誤而自疚不已的時候,讀者也體認到敘述者的內在真摯情感與價值觀,但因受害者全然忘卻,使得贖愆的希望掉入絕望的深淵,現實中的努力,化成徒然與虛妄。這樣的情境帶領讀者進入敘述者的心靈困境之中,抒情的力量由此而生發。

此文描寫的雖然是人生中的一段小經歷,但在作者精心的構築下,營造出無限的張力;其冷清的筆觸下,涵藏著動人的抒情力量,於是生命中不出奇的片段,遂生發出深刻出奇的意義與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