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市川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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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無眠，秋日遲醒的晨光捻亮我的房間。放棄與睡眠對抗，從床上起身，決定再看一次《東尼瀧谷》（Tony Takitani , 2004）──那是初識市川準的電影。天空微陰，窗外世界浸泡在一種類近潮濕的情緒裡。攤坐在沙發上，身體無奈焦躁，當坂本龍一靜謐琴音緩慢敲擊，多縐褶的思緒卻慢慢被熨平了。市川準平行移動鏡頭所呈現的「不涉入」、西島秀俊微澀而冷靜的旁白、尾形一成神似村上春樹的臉、宮澤理惠輕巧好聽地說出「贅沢」，且一人分飾兩角……

我又跌入那奇特的孤寂裡。風以低微的手勢掀翻著窗簾。印象最深刻的幾幕，比方說，少年東尼瀧谷獨自吃飯，背後映著整個城市的稀微燈火，邊說「我並不覺得特別寂寞」；或是，他位於高處的屋子，彷彿將整個世界置於水平面之下，唯有孤獨是一塊突出的岩。

小說裡形容宮澤理惠所飾演的角色，是一個非常會穿衣服的女人，「衣服也由於被她穿上身，而顯得像獲得了新的生命似的。」那麼美麗，纖細，恰到好處。我望著電視裡的她，因為無法承受衣服的離去，而遭遇意外車禍，彷彿在呼應著東尼瀧谷的母親的死，「她轉眼間就死了……非常安靜的死法。沒有任何糾葛，也沒有什麼痛苦的樣子。」市川準為那位母親安排的，是一幕在海濱松林裡，微笑撐傘離去的背影。

東尼瀧谷經歷著極端而戲劇化的人生。

小說的最後，「東尼瀧谷這回真的變回孤伶伶孑然一身了。」電影裡，他卻在燃燒父親遺物時，從火堆裡試圖搶救出與妻子同尺寸女人的履歷表，在一切都漸漸遺忘，連影子群也淡去的時刻，撥了通電話給她──那個尺寸7，對著滿室華服哭泣的女孩。

真是一部非常適合失眠的秋天早晨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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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而因此發現，市川準電影裡，「女性」的獨特存在感。如果說，東尼瀧谷最終極的孤獨，不過是為了與迅即消逝於生命中的女性相遇。那麼，影片裡形形色色的女性角色，必然才是市川準真正想關注的吧？

比方說，充滿八○年代感覺的處女作《醜女》（Bu Su,1987-）。富田靖子飾演從鄉下到東京學當藝伎的少女，性格藏著陰霾。她緊閉雙唇，低垂蓬鬆黑髮，像小貓般無助眼神，好似有無數難言之隱。這樣一個女孩，白天在課堂上百無聊賴，與同學們格格不入；到了夜裡，接受嚴格藝伎訓練，也參與陪酒，免不了擦身於酒客們的言語狎戲。

市川準節奏沉緩，不疾不徐，偶爾無預警插入回憶片段，故事之中除了帶出富田靖子所扮演的「心之醜女」，更旁及神樂坂藝伎生活細瑣。故事的高潮發展於後段，主角被拱在學園文化祭中表演：巧扮八百屋的「阿七」。

「阿七」是一個被蔬果店老闆收養的女孩，在一場大火裡，與某住持的侍童生田庄之助相戀，分離。隔年，因過度想念愛人，「阿七」竟打算放火，只為了或許可以藉著大火，再見心上人一面。後來，她以放火未遂的罪行被處以火刑，這則故事則被書寫在眾多文本裡，更轉化為淨琉璃與歌舞伎所愛用的題材。

其中關鍵場面是「阿七」登上火災通報台擊太鼓的一幕。雪花飄飄，一心戀慕情人的女子是抱著怎樣的心情踩踏階梯？富田靖子化著傳統粉墨，就要登至最頂時，木梯居然鬆落開來，眾人齊擁而上，她跌落地面，一場悲劇瞬間成了鬧劇。

而校園生活中，她所想望的拳擊男孩，則拉起她的手，奮力跑出表演會場，跑到操場上，將一盞煤油燈遞給了她，她思索片刻，狠狠地一擲──熊熊燃燒的明亮的篝火，既完成了「阿七」的遺願，又同時映亮她心室內側的陰翳牆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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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部改編吉本芭娜娜同名長篇小說的《鶇》（Tugumi, 1990），則更明顯地以一對表姊妹性格的色差，做為女性角色的歧異對映。從小體弱多病卻暴躁惡搞的女孩鶇，和後來移居東京、卻始終無法忘情西伊豆生活的白河瑪利亞，在成長過程中，因能夠理解彼此而成為對方的寶物。

讀過《鶇》的人大抵都還記得故事，記得那間充滿潮騷的海濱旅館，夏日祭典，病院，一隻無辜的狗，一個最好的男孩。

吉本芭娜娜成長記憶中重要的暑休地，旅館梶寅，市川準乾脆就用在片裡，做為這部改拍電影的主場景。而土肥海岸與東京場景的交替，也成為鶇和瑪莉亞各自擁有的背景色。

除了男孩的身分略有改造，電影大致貼著小說的線索前進。只是，在我單薄的經驗裡，感覺最接近吉本芭娜娜小說氣氛的，其實是女導演荻上直子的作品。所以，與其說，市川準重現了小說文本的《鶇》，我更覺得，是吉本芭娜娜一體兩面的女性塑造，吸引了市川準，令他準確地找來野氣而美麗的牧瀨里穗，抓住了山本鶇頑固、倔強的神色，活潑地用存在事實對抗隨時可能到訪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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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川準喜歡讓他的演員走路。無論是《醜女》裡的富田靖子在浦安與澀谷附近閒晃，伴隨著南方之星原由子的歌聲觀看東京百態；牧瀨里穗在松崎町漫遊，後頭還跟著淘氣小男童；《未來之我製作法》裡的成海璃子，一路走回家庭破碎之前的舊居所……

我忍不住猜想，《鶇》的改編，將兩個不同女性的樣本進行對比，那麼，在《未來之我製作法》（How To Become Myself, 2007）裡，透過兩個高中女生的手機傳訊，穿梭於「真我」和「偽我」之間，其實也是一種互慰與療癒吧？

──況且，在「鶇的來信」裡，確實也提到，「我不會看自己的腳尖，我總愛
看著藍天，感覺能在那裡看見真我。」

從《醜女》到《未來之我製作法》，日本少女所必須面對的課題，仍然是家庭、自我認同、同儕壓力。所以，成海璃子所飾演的大島壽梨，好成熟地接受了雙親的離異，成為單親家庭的一分子；好認命地在體育課，與同學圍成一個圓，抬手，低頭，不突出、不破壞，卻忍不住掛念起曾經大受歡迎、卻在一夕之間飽受冷落的小學同學日南子，於是傳遞出簡訊，原只是好奇問候，卻發展成一篇進行中的小說創作，看似協助他人，自己內心的創傷亦未癒合……

也因此，市川準常不經意地將鏡頭帶到日南子書架上的太宰治，或是當大島壽梨在書店巡逛，也曾自架上取下一冊太宰治──生存本身自有其艱難。

生而為人，其實大家都很抱歉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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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在市川準眾多電影裡，罕見的喜劇《坂本龍馬，他的太太和她的情人》（Ryoma’s Wife），果然濃濃地沾染著編劇三谷幸喜的氣味。

坂本龍馬是日本幕府末期推動維新革命的劃時代人物，本劇卻不著墨他的豐功偉業，反而講述他的遺孀後來改嫁江湖術士，甚至勾搭上一名貌似龍馬的男人，打算跟他私奔北海道。在微妙時代劇氣氛中，焦點集中於鈴木京香所飾的龍馬之妻。妹夫菅野覺兵衛奉命來勸她出席龍馬的第十三回忌，卻意外地捲入連環套般的愛的騷動……

藉著討喜的敘述口吻，來檢討命運對於女性的箝制是再好不過的了。他們希望龍馬遺孀出席追思祭典，卻又不希望她身邊「不體面」的丈夫跟著出現；而繞了一圈，除了江湖術士西村松兵衛是真心愛著龍馬遺孀，其他男人卻都因為她是「龍馬的女人」，而對她發生了移情作用──這樣不著痕跡的諷刺，難道不是一則關於男女性別的反思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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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作家森京子（Kyoko Mori, 1957-）在《有禮的謊言》一書，曾討論日本女人該如何保有一私密場所或自我身體如何在眾輿論眼光中受限。觀看市川準的電影，裡頭亦總有著「日本」。關鍵字：東京、社會群體、性別階級。

在我閱讀過的其他市川準電影，多從這幾個角度出發，幅員廣闊地碰觸著各類議題。比方《青春漫畫部屋》（Tokiwa: The Manga Apartment, 1996）以戰後時代一棟今已棄毀的「常盤莊」為背景，重現如手塚治蟲、藤子不二雄、鈴木伸一、水野英子等巨匠的青春。全片選擇以「新漫畫黨」核心領袖寺田廣夫為主角，看創作者如何在僅僅數疊的空間中揮灑熱血，而能使鏡頭保持一種有溫度的距離。

又如《會社物語MEMORIES OF YOU》（Kaisha monogatari: Memories of You, 1988），從待退員工眼光，折映日本職場內部荒謬和扭曲的真面目，哪怕時隔二十年，仍一語中的。其中「在公司演奏爵士樂」的奇想別開生面，而一場深夜假槍戰更傳神揭露權力的透明廝殺。隨著主角的人生所幅射出的社會面向，是「如得其情」，也是「物之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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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想起東京的時候，偶有電車聲音轟轟自我腦中穿過。
市川準的電影除了經常出現整個東京的廣角靜拍。俯視。也常有電車穿越。就像《東京夜曲》（Tokyo Lullaby , 1997），一列長長的電車劃開暈藍色夜晚。

曾經莫名消失的男人，回到他成長之地，東京下町。耳語立刻花開。在愛情裡扭曲了意志、卻不肯直言的中年男女，他們屈守在一條商店街：男人的電氣行，女人的喫茶店，兩相對望。愛的流露是那麼隱忍，像間接的窺視，語言的拋擲也總是戛然而止。於是故事好緩慢推移著。看著，我好像也溶解其中，成為無所事事的一員，成為一條窄瘦的河，在夜裡經過城市，伴著電車的駛抵與載離，襯著那對男女的愛與欲，沉默與交談。市川準流暢串起幾組角色的對照，一條街所能收納的人生盡在其中，有時鏡頭就只是靜靜擱著，看他翻書，看她煮飯。片中的兩個女人，倍賞美津子和桃井かおり，關係既親密又緊繃，拉扯著，卻又安全無虞地閃過了所有衝突可能。

我想起，曾經在旅行的時候，多麼希望保留、竊取他方與他者的生活氣味，這裡不是都有了嗎？

故事的後頭，桃井かおり決定搬到岡山去種水蜜桃，鏡頭拍她輕快騎著單車，風吹拂她的頭髮，因為地面未見的頓躓，產生震動，她驚呼了一聲，籃子裡的東西彈了出來──那真是非常有生命感的瞬間。

使我不禁想起已經離開這個世界的市川準。然後又想起，吳繼文在《鶇》的譯後記說，「沒有死亡，生命即是荒漠。」

生活的氣味是什麼？

無非是瑣碎、日常、無以名之的哀愁。

 

http://33.hkiff.org.hk/chi/film/detail/1241.html

■市川準：
http://zh.wikipedia.org/wiki/%E5%B8%82%E5%B7%9D%E6%BA%96

■2009金馬影展焦點影人：
http://tghff2009.pixnet.net/blog/category/72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