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意外參與了一本少年故事的書寫計畫。

動筆之前，我與策畫整套成語書的曼娟老師討論、摸索方向，將基調訂為「親情啟蒙」──大約是一個快要跨進青春期的男孩，面臨死亡的第一次拜訪。於是，故事順暢地在我腦中拓展開來：住在南投鹿谷經營茶行的爺爺，一手帶大了孫子阿鐵，卻在阿鐵升上國中、搬到台北與父母同住之際，一場大火奪去爺爺的生命，也燒毀他畢生所繫的茶行。

看似意料之外，實又在預期之中，因為這也是我曾遭遇的。

當我國小畢業，父母親決定讓我跨縣市就讀一所私立中學。比一般的公立學校還早開始暑期輔導，離鄉背井的我，好似移植到一個陌生而新的世界。宿舍裡來自各地的十二個孩子，擠在一間房，有人已經跨進青春期，身形快速抽長，有人還踏著童年的尾巴，夜裡傳來啜泣，我抱著薄被，盯著黑暗，試圖掩耳不聽。

也是那個夏天，其實還很年輕的、我的爺爺，跟朋友酒聚後，騎著機車繞經高速公路邊的小路，打算回家，卻發生了車禍。他被發現躺在田埂邊，緊急送往醫院。是週末，我可以暫離學校、返鄉，父親到火車站接我，回到家中只有一屋子黑暗，我望見他低聲皺眉，彷彿預警到蹊蹺，而果然是爺爺出事了。

從那以後我就畏懼黃昏。

爺爺沒有見到那一年的秋天，我的暑期輔導結束的隔日，我們陪著他，從加護病房離開，搭救護車回家。

偶爾翻閱舊照片，我跟爺爺以懸殊的身高比例合影。在南方雪白燈塔前面，在家裡老舊沙發，在離島暱稱「老母雞」的大飛機旁……家人說，他帶著我和我的奶瓶尿布參加各種旅行。我想像他在異鄉夜晚，如何對付一個哭鬧不停的幼童，又是什麼，令他決定不顧麻煩，也要帶著我出門？

寫著這本少年故事時，好像又一次重溫那些懵懂片段。因而，當我寫到大火燒毀茶行，彷彿也置身多年前那一場畫面清晰的告別式，有些當時我不了解的眼淚，就順勢滴落在夜裡、鍵盤上，一字一句敲打出故事的我的手。

突然而來的死亡，總是伴隨著許多遺憾吧。先走一步的人，是否有些來不及說的話？我攀著記憶線索，想起一些往事。比方和爺爺一起到山上，為小番石榴上塑膠套的午後。那時，家裡還有一片果園，種著南方慣栽的龍眼、荔枝、楊桃，其中一塊齊整的地，是專屬於芭樂的。摘採之後，除了原味出售，偶也加入甘草，淹滿一桶，做成漬物。

那些寄存在生活裡的瑣碎，似乎比說出口的話更完整。

於是，當故事裡的男孩，無法接受爺爺遽然遠逝，黯夜惡眠，我決定像一個造物者般，安排一場夢境。夢裡場景是他們陪伴彼此的茶行，餐後，爺爺泡了杯茶，遞給他。

爺孫倆望著金黃色茶湯，好像有許多話想說，卻終究什麼都沒說。

時間是一杯最好的茶，有些事即使放涼了也懂得。





《爺爺泡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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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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