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口白人生》（Stranger Than Fiction）裡，那個在國稅局上班的男人，每天遵循一樣的節奏、速度，過著無意外的人生。直到有一天，腦中出現奇異的旁白，優雅且帶著口音的女聲，像是一個準確的敘述者，百發百中地說出了查稅員的一舉一動，簡直像透過監視器同步口譯似地；揮之不去的口白，忽然使生活大亂──我沒有那樣如神啟的召喚，有的只是貧乏無趣簡單的生活。然而望著電影裡說不出是可憐還是無奈的中年男子，不禁想像：如果我的人生，也被寫進了一本進行中的小說，那名書寫者將會怎樣敘述我？

（像一頁書被翻開，你聽見了紙張磨擦的聲音？或者，竟有鍵盤的打字聲持續進行著……）

那一年，他第二次抵達東京。

有別於第一次走馬看花的旅行團行程，歌舞伎町凌亂與俗豔的賜予，這一次短暫的遊學生活，更有益於他在城市巷弄間穿梭。認識街道名字、感受物質生活。尋常午後，結束白日課程（那一天上的是吉本芭娜娜的某一短篇小說），他獨自來到新宿。循三丁目覽逛，琳琅滿目百貨店中，獨有一赭色招牌，吸引住他的目光。

沒有任何困難地，他立即被俘虜。

他首先感受到原木地板上的空氣有些不同。來往人們像剪貼而成的影子，沒有花花綠綠，一色灰，一色黑，一色紺，低調似背景。冰櫃裡包裝簡潔的飲品，以一種微妙的俐落，招睞顧客目光。他目不暇給。他貪婪。在一種壓縮至最簡單的設計裡，感受自己想要化為「無」的欲望，像一張軟網，遙遠地接住了他。他翻索著文具類，不敢相信終於找到「無地」筆記本；他揀選著衣服，在最簡單的材質裡，發現適合自己的歸屬；他行經客廳織品，想像如果住進類似空間，會獲得想像中的美好生活嗎？他望著廚房用品，驚訝日常本身也可以給予這樣優雅的面目。

就像一種等待在道路上的理想型，一旦相遇了，非愛不可。

他沒有排斥這命定時刻。

他成為該品牌忠實信徒。

（敘述者的聲音應該帶著一點憐憫，因為身旁友人對於我的「症狀」，總是冷眼大過於同情──他們想知道我還可以怎樣淪陷。）

後來他獲得多次飛行。日本各處或香港尖沙咀、銅鑼灣，他總惦著赭色字標，一次次帶回罐裝咖啡，沐浴用品，點心，衣物，文具……他癡癡望著架上的大型商品，失落盤算著那無論如何是帶不上飛機了，於是更簡省地勾勒起他方生活，企圖以想像替代一切。

有人不解：非得赭色字標不可？它們不就強調去品牌化？如果忠於此一品牌，亟欲蒐集，不正是矛盾表徵？

他無言可駁。如何解釋：這樣一種沉淪，起因於無可對抗的日常，彷彿被集中管理、統一、節制，將物欲的繁華降到最低，然後散發出一致的哀喜？他又該如何解釋：存在本身，得將很多複雜無趣的細瑣物項收攏，但質樸設計，可似定心藥針，去除那些吹拂不去的厭煩。

總是，他在前往機場之前，不死心地巡邏赭色字標店舖，一次次將那些大可以找到其他替代選擇的物件，裝進手提行李。一次，與友人短期旅行，行李超載，他索性名正言順地挑選一個黑色行李箱，小而方，一般尼龍材質，但當他將所獵物品，一一擺放進去，如同展示冊上所虛擬但並不實用的美感，那一刻，真是滿足極了……

他所樂於分享的經驗，當然還包括抵達有樂町店，用過了cafe所推出小巧精緻套餐，感受麵包、濃湯、咖啡所帶來的飽足感；他鼓起勇氣，以極不流暢的字句，配了一副由赭色字標所推出的眼鏡。他無比新鮮地嘗試、挑選喜愛的鏡框與鏡架，再由專業的人員驗光，三天之後便可取得這為他量身打造的眼鏡──臨往機場之前，他獨自搭著有樂町線，穿越熟稔與陌生並具的街道，怯怯地領取了這一份送給自己的禮物。

（毋庸置疑地，在鍵盤上打字的主人，對於自己所創造的偏激角色，滿意極了。）

他且著迷於赭色字標推出的一種半透明材質：適用於大大小小各種收納組合，如同意欲洩露又企圖遮掩的心意，適合裝盛各種說不完整的解釋、過期的音樂嗜好、難以啟齒的生活困窘、衛生或不衛生的欲望、塵封的信紙、盲目的卡片、髒汙待滌的衣物……由於搬遷到新的住處，意外獲得一個方形空間，意味著可以完全按照他的意志布置，他沒有多做考量，立即前往城市中新開張的賣場──是的，屬於他的島上，在那一年春天，也開設了赭色字標物店。他記得，開張的那天，他緊張又雀躍走在路上，看見從百貨離開的人們，手上都拎著再熟悉不過的牛皮紙袋，赭色字標與他對望，那一刻，他竟有一種前往探望國外友人的溫馨錯覺。

這樣的暢快時刻終於來臨：他身處一式一樣空間，偽輕快BGM飄盪，白色系與原木色舒緩地占滿雙眼，他忍不住皺起鼻子，模仿葛奴乙慣有動作，呼吸著空氣中他所欣然嚮往的氣味。他一舉買下所有必要配備：沙發、床組、書桌、餐桌、CD櫃、電視櫃……當然，也包括所有不必要配備：菜刀、碗盤、浴巾、寢具……

由於工作緣故，他必須將鑰匙托付給樓下管理員，等著一屋子新購的商品遷入這幢即將啟用的空屋，店家保證會將貨物無誤送達──當他深夜下班走進新住處，所購的一切都安然置放在正確的（他所想像的）位置。

他感覺到不可思議。

屬於他的故事，或許還可以包括當他遷入新居後，朋友為他飄洋過海帶回了提燈：是一盞可以拎著走的光亮，為他填滿黑夜的罅。或許還可以包括，他堅持請朋友帶回的扁形收音機，一樣是淡灰色機體，彷彿安靜溶進那個房間，從牆壁裡頭唱出了歌。或許，還可以包括，他碰巧遇上折扣期，帶回一台小小果汁機，他自得其樂地打了一杯冰布丁香蕉可可，坐在軟陷沙發上，看CD櫃裡所有封面對著他做鬼臉──那是他愛過的歌，這是他想像中的生活。

（如何讓故事簡單，詩意，但又不需動用死亡地結束？模仿著電影《口白人生》裡的女作家，茫然望向窗外，啊，或許……）

寒涼夜裡，他再度逛進了熟悉的赭色字標賣場。
赫然看見，春天限定的櫻花入浴劑上架了。淡淡粉色，盛裝在瘦長瓶身裡。他不假思索買了一罐，搭乘捷運回家。一屋子熟悉的商品嫻靜等待著他。他捻亮燈，注視自己所擁有的一切，想起曾經錯過與懊悔的，未來的未來，就像一個在自我宇宙中，等待墜落的星體，經歷了遙遠的航行。

他蓄了一池熱水，將櫻色粉劑揚入水中，等熟悉的香味撲面而來，他將自己當做可溶物，攤入了浴缸。企盼有一天，他可以完全地，無害地，被赦免地，在香氣中消失。






photo：看CD櫃裡所有封面對著他做鬼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