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是這樣全然的黑。
　　入夜之前，我與朋友抵達塘岐村落，那號稱北竿島「西門町」的一處禮堂，為一群正在服役的士官兵演講。我握著麥克風，聽著自己的話語變成老舊禮堂裡巨大的回聲，那時我剛結束軍旅生涯未久，從未想過當兵時總是在台下聽講的我，居然換了角色，面對著跟我一樣年輕的、受困的、昂揚的、百無聊賴的臉龐們，說話，分享我微薄的人生經驗──他們是抱著什麼心情來聽這場演講呢？無法解決的播音設備問題，回音持續嗡嗡干擾……最後，我不斷被自己的聲音給吞噬，話語一擲出，馬上在空氣中模糊，那是一場十分失敗的演講……我的心裡有著無法言說的愧疚。散場後走在塘歧街道，詭異地像與時光的舊址接軌，那些斑駁無言的店家、黝暗潮濕的公共浴室、奇特滿盛的豪爽海鮮、帶領我們的當地接待人員……
　　高低起伏的北竿島像一張縐折的地圖，被煩躁的我慌亂地塞進心裡。
　　夜了之後，回到芹壁特色的民宿屋，花崗岩石屋就傍著海。民宿老闆娘告別了我們，就真的離開了芹壁。住處門口有一條彎曲的小路分別通向兩側，一邊往接待處，一邊通往其他住家，白天時曾經看見不語的老嫗依著日光晾起雪白被單。然而此刻，只有黑，沒想到是這樣全然的黑。抬頭一看，星星又高又遠地掛著，它們甚至無法為異鄉人照路。
　　梳洗之後，疲憊的身體開始釋放更多的倦意，我在軟褟上躺臥著，想起那些來聽演講的阿兵哥們，應該都跟我們睡在同一座島上吧。我想像，整個島嶼就像一個誰也逃不了的部隊，各自帶著心事在潮聲中，在此起彼落的標語口號中，在沒有任何其他遊客的芹壁，準備入眠。
　　當我回到生活常軌之後，那一夜北竿島的星光倒像是一本借來的小說，還給了地球圖書館。
　　其後，朋友去了馬祖當兵。馬祖，便成為一行住址。每回我與朋友見面，聽他講起部隊生活，腦中那張縐摺無序的地圖忽而又攤開了，我像是趴在圖面上試圖挖掘幾個熟悉的地名，卻發現我從來所擁有的也只是幾個地名──我既不是生活者，又缺乏與它真實相處的經驗，只像一塊沾過水面的異物，不擁有馬祖也不被馬祖所擁有。朋友說起部隊裡克難的生活瑣碎，卻不以為意。他說，在那裡無法隨性聽音樂，但腦中總有著滿滿的古典樂旋律，可以反覆播放。
　　看著他笑起來的臉龐，我的耳朵突然又被潮聲給充滿，彷彿跌回那個空寂的夜──在石屋裡因為巨大的風聲無法安睡，於是悄悄推開木質的窗，窺視著並不遠的彼岸，窗口剛好站著一株奇妙的小花，框起來就像一幅畫。把窗完全推開的時候，海水的味道湧入房間，而我們便如同幾顆漂浮在海裡的冰塊。窗外，是純度很高的黑，沒想到是這樣全然的黑。我飽滿地呼吸了一口海風，站夜哨的星光溫柔地催趕我：很晚了，該是睡覺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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