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2-30 18:43:31愛睿客

深夜煮湯

  天氣漸涼了以後,我搬出塵封多時的燜燒鍋,感覺是可以為自己煮一鍋熱湯的季節了。通常下班時已值深夜,所幸城市裡有全天開放的超級市場,蔬果食材一應俱全。偶爾偷得空檔,便趁著週末,到貨色更為齊全的幾間超市去,看那些來自北國的茄子青菜水果,以一種容光飽滿的模樣在開架上站立,總覺得那便是一鍋好湯的重要線索。然而我其實並無廚藝可言,最近終於擁有廚房和瓦斯爐台,料理範圍也只限於便利餃類和各式湯麵。唯一會煮的湯,不過就是買來已斬好、清洗乾淨的雞肉,加上蔘片與枸杞,放六分滿的水,等它自然在火的催討中變成雞湯。煮了幾次,忽然不耐於湯的可能性如此之小,那豈不是,對其他好湯的無辜判決?
  剛巧就聽見朋友聊起煮湯,我立即好學地記住食材種類,比例,燉煮時間。深夜,下了公車後,寂靜無人的街旁就是明亮商家,冷氣充足地呵護著那些肉品與菜蔬,我拎著籃子,駐足挑選,思考。其實不是那麼確定哪些才是好的,生活的低能不設防地暴露出來,但總之是在預備著一鍋熱湯。結帳之後,我提著戰利品,聽著音樂,在三首歌的距離裡穿越冷風,抵返家門。一進家裡,事不宜遲,馬上將那些煮湯的材料放進流理台,將肉類再仔細清洗過。該切的洋蔥,該削的蘋果,該泡的香菇……它們都像等著演奏的音符,一一就位,等待一次口哨的集合,便能前往戰場。
  湯,是深夜的戰場。
  我邊切煮著,邊讓電視機裡重播的新聞報導兀自進行著不知第幾次的激動與爭辯,材料都備妥了,水滾開後將它們一一放進去,像是一鍋小小的溫泉似地,蔬果們漂浮起來,看起來很安詳。然後我便將這一鍋熱騰騰的湯放進燜燒鍋裡,開始我的其它夜半作業。待得一、兩個小時,隱隱感受空氣中不經意竄出的一點微妙甜味,雖然有些心癢,卻謹守分際,不疾不徐,讓那湯自願成為一鍋湯。
  直到,可以打開蓋子,熱氣迎面撲來,伴隨幾種芳香,忙不迭要舀一勺湯,在寒涼夜裡,讓美好的滋味暖和疲憊的胃。雖然只是再簡單不過的一次料理,過程裡多了一些期盼,一些忍耐,一些相信。
  當好湯撫平了心的褶縐,那自然是深夜煮湯最美好的一刻,無須多言,這一切的一切,身體都知道。

      □

  後來想想,書寫一事,何嘗不是如此?
  當工作越來越繁忙,生活的耗損越來越多,遠超過生命被他者綴補的,從指間流洩出來的字語,也越來越少了。乾涸的身體空轉著,和這個充滿喧囂的國家一樣。每日每日,有許多資訊穿越耳畔,許多文字進入眼睛,靈魂的渴意卻沒有獲得解決。貧窮的想像力,蒼白的生活行程,無趣的即興聯想。短暫的、可以思考的片刻,是當我搭乘計程車或大眾交通工具,像一個影子般躲匿在城市一隅,觀察身邊那些忽然移動的人潮,談笑的高分貝,電台裡的名嘴,軌道旁遠去的建築群,總是見不到面的鄰居……乏善可陳的生活內容,還努力想抓住一些故事的線索,但現實是一張更綿密無懈的網,它使我在振臂彈出的剎那,又乏力地掉回地球。
  回到凹凸的球面。
  回到桌上積累的文件夾,傳真,密密麻麻的版面,待回的稿件,未完成的版單,一閃而過的留言,瑣碎的資料比對,回到那些像針尖一般穿進我體內,又似乎未見任何補給品輸入的工作進行式。
  雖然有時也能在被時間夾扁的空檔裡,抓住一些發光的剎那,幾行句子,一個念頭,它們像是誰慷慨施給的救贖,精確地開啟心室以外的密室,讓我瑜伽般肢骨軟化變身、躲藏。句子組成形而上的雲朵,騰高,載我飄遠。但多數的時間無此可能。在大腦的運算裡,那些隨機出現的詩句,只是身外之物,強求不來。
  倘若真需要一些什麼較為實質的倚靠,約莫是必須要找出一個方向:一整天我將朦朧的想像束之高閣,期盼著下班後的空檔,從思緒的廚櫃裡找出食材,將原本模糊的湯的主題,透過幾項可搭配的內容物,使之具體,調味。它們需要結構,節奏,哪怕一開始,只是一個擦槍走火的滑音,當旋律企圖發聲,作品本身排列組合,那就像我邊忍受一種不得不的世界對我的試探,那些旋生旋滅的新聞事件,但耳際的微音,還留下細小的敲問,等著我蒐羅,清洗不潔渣滓,為自己煮一鍋什雜的湯。

     □

  如此說來,這一切,是無關乎他人的。雖然也有人強調溝通的必要或可能,但我不開食堂,因此,這一鍋湯,是為自己而煮。
  就像那忍不住不寫的衝動,是體內的生理反應,為了解決內在的需求而動手。當湯完成後,自己是自己的對話者,也是第一口湯汁的品嘗者,鹹淡,冷暖,自知。很長一段時間,確實我也努力與自我對話,那些銘刻著不願意忘懷的,緊拉住手不捨得放開的,一再複誦深怕哪一天連自己也遺忘的,是這些瑣碎的價值在逼著我開口嗎?是它們在操控我的手,該加多少佐料、放多少糖?
  每日我前往工作地點時,我同時也在逃逸途中,希望可以在身分之外,泅游到一個更廣袤無涯際的世界,像車子駛在山路,彎轉,突然一個爬坡,視野大開,見識到每一個礙阻之後都可能有難以想像的寬闊。雖然我只是哀兵一般,努力用音樂或者什麼,將自己與世界隔出一道防火巷,攤開手上的任何的書頁,企圖獲得一點自由。
  我當然必須想起文.溫德斯在《里斯本故事》裡,那靈光乍現、美好的一瞥,里斯本老屋牆上以葡萄牙語寫著:「倘若在同一時間,不同地方,做所有人。」確實電影裡那魔幻的本質浩瀚地鋪展開來了,此時次地的身分消失,追尋者要追尋的是一個在「不同地方,做所有人」之人。那是什麼?
  多年之後,細節、人物我皆已悉數忘盡,唯有那漆在牆上、歪歪斜斜的一句話,附身似地無法抹去。往後想起,每當現實捆綁不能脫逃,我便不自禁地想起電影裡不存在的主角──他發了信件請朋友來協助他電影拍攝,但已人去樓空,多麼幸運,在場,卻不用出席。而唯有什麼,可以如此?有什麼祕術,能夠同一時間,在不同地方,做所有人?
  我想,是創作。不管是一首詩,一篇小說,或一鍋湯。

     □

  說起來,並非現實生活如此難耐,而是我希望自己在混亂生活秩序中,可以提高愚騃內心的視野──一直就很羨慕那種能輕鬆撥開所有亂碼,看出表象與意志的可能性之人。但我的駑鈍使腦中充滿鉛塊,它們沉沉地,彷彿不打算駛向任何地方。每每,一日工作完畢如同迎面撲來的風塵,沾了滿身,體內充滿無言以對的混亂,唯有意氣消沉、按蓋指紋、搭乘電梯下樓,那稍稍釋放了什麼的瞬間,我才可以如同準備一鍋好湯那樣,為自己在生活裡騰出一方爐火,烹煮一點靈魂的糧食。
  肉身為薪,該煮些什麼好呢?
  空蕩蕩的街上,不寐的燈火是城市的基礎色澤,睡去的大樓都發出了鼾聲,燈火仍然醒著街道。深夜煮湯,我又詢來幾種新的食材搭配,今夜或許可以再試換口味,讓靈魂的湯底,增加一些相信,一些忍耐,一些期盼。
  就算不能同一時間,在不同地方,做所有人,至少,是一個有湯好喝的夜歸人,就這麼決定了。
starsocean 2007-04-17 12:09:28

其實我並不是想要回應這篇...
而是想要回應&quot樹的圍欄&quot 那篇。

對於曾經住在相同區域的人,有著心有戚戚焉的感受。 住在那個特別愛下雨的地區有五年,我老是跟朋友說,雨只要過了公館那個高架橋,便不會跨越了。曾經對那裡又愛又恨的,現在回憶起來,記憶中的種種都只剩下美好的部份。 :)

P.S.貓空纜車就快要完成了,很期待可以看見不一樣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