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8-29 17:11:56買辦

詩與科學的共振-初談陳之藩與童元方新書

昨晚跟裴將軍等人談事情,提到最近陳之藩及童元方的新書。剛巧最近兩天,天下文化正在辦新書發表活動,只覺得必須要寫個一篇湊趣。我想到大學及研究所時,唯一聽了三次的一位彭姓老師的課。他品評枯燥的科學理論,跟童元方在《水流花靜》的「劍水流觴」一文中有相似的情節。童元方則引述楊振寧當年以唐詩來形容量子力學大師狄拉克(Paul Adrien Maurice Dirac,1933年諾貝爾物理獎得主 )的研究風格。楊振寧說,「秋水文章不染塵」,「狄拉克的文章不染塵,而海森堡的文章則滿是灰塵」。

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是1932年諾貝爾物理獎得主,他與狄拉克兩人一前一後得獎,他的工作是用矩陣來描述電子與原子的關係,另外1933年的另一位得主Erwin Schrodinger則是用微分方程式來描述同樣的原子結構,兩人獲得一致的結果,有如物理上的奇蹟。這三人對量子力學理論的建構貢獻甚大,改變了人類的物質觀,開啟了半導體時代。

看到楊振寧的評論,我想到當時彭老師在講授「二次量子化」觀念的時候,解釋狄拉克如何把「運算子」(operator)再予以量子化的巧思,說到一半,先是讚嘆狄拉克的驚人的創意,然後講到狄拉克如何地把這個觀點又細密地演繹,老師不禁擲筆興嘆:「狄拉克的作風,有如刺繡一般細膩,你怎能想像一個男人居然做得出這樣的功夫!」。如今我高等動力學、近代物理已經全部還給老師了,但是,仍然記得這句讓台下學生心神蕩漾、喜得抓耳撓腮的評論。回想當年上這位老師的課,我總想到桑塔耶拿在哈佛的事蹟:桑大師有一天下午上課時,看到窗外灑遍草地的陽光,同樣是把粉筆一擲,說道:「我和春天有約」,便漫步出門,頭也不回地散步去了。一個是上課,一個是不上課,但都是令學生感動的一刻。可惜我這位老師從來沒有哲學家之舉,讓我只能在心中暗自比較。

看到陳、童夫婦連袂出書,這幾天內心裡有如湧泉般的意念飽漲著,急著尋路而出,卻不知如何整理。陳之藩學的是電機,童元方學的是中文,他們從兩端向彼此靠近,任憑你再怎麼不愛科學、討厭數學,都應該來看看他們兩位的作品,你會發現一個被誤解已久、乃至應該被重新發現的傳統:科學與文學並沒有分家。

我想到在羅馬花市被燒成灰燼的義大利僧侶布魯諾。他在西元1600年2月17日因為宣稱天空中的每顆星星都是一個個的太陽,而被宗教法庭認為是異端而判處火刑。他在臨刑前莊嚴地說道:「火並不能把我征服,未來的世紀將會了解我,知道我的價值」。布魯諾的犧牲並不能阻止新的發現,1638年教廷又試著用隱晦的手法,阻止伽利略繼續宣揚哥白尼的學說。伽利略發明了一個偉大的工具:天文望遠鏡,他也發現了一個威力強大的工具:文學。在他輕快的作品《對話錄》中,他輕鬆地鋪陳撼動人類傳統世界觀的地動說,並嘲諷愚昧的教廷及無所事事的貴族。他把科學事業加入了文學創作,甚至成為一種宣傳活動。

如同卡爾維諾認為,伽利略不但是一位偉大的物理學家,也是義大利最偉大的作家,足以接續但丁的傳統,也是文藝復興人如達文西、布魯內雷斯基等人所樹立的傳統。持這樣的看法的人,並非少數,還包括大科學史家孔恩(Thomas Kuhn)。你應該看看卡爾維諾所說的:「伽利略運用語言不是做為一種中性的工具,而是具有文學的自覺,對它的表現、想像、甚至抒情,均有著持續的許諾」。卡爾維諾坦率地說,他的寫作受到伽利略那種追求語言精準、科學-詩意的想像、以及對推想的呈現等風格的影響。

而再如何沒時間的,也可以看看童元方《水流花靜》的倒數第三篇「隱藏的對稱」,她出了個難題:寫詩又曾經畫過約伯紀以及震駭人心的「紅龍」等作品的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對牛頓非常反感,童元方從閱讀布雷克的《知覺之門》,聞到一股反牛頓科學的氣氛。她對楊振寧為何把布萊克的詩與蒲伯(Alexander Pope)歌頌牛頓的名詩:「自然,與自然的定律 在深夜裡隱藏 上帝說,讓牛頓來! 於是,一切化為光。」兩者並列,感到非常地奇怪。而陳之藩則在回信中用正面解釋及側面瞎掰來圓這個難局,他寫道:「布萊克的歌聲顫慄起來,與楊振寧的宗教的悚懼互扣而共鳴了」。有理、無理?是實、是虛?有興趣的人不妨自己去看。

匆促寫下,只是個開頭,留點題材以後再寫吧。

圖片說明:William Blake 的詩畫作《尤里真之書》中的「造物主」(the Creator of the Material World),上帝用柏拉圖的工具-圓規創造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