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6-14 16:20:34留白

霸王一詞,專指項羽

「霸王一詞,專指項羽。」 千軍之中,項羽把劍向頸一揮,在生命最後一刻,為自己劃下傳奇性句號。項羽,從此成為一個傳奇。 項羽最為人稱道的事,是他的死,狠心點說句:他死得好!我的話沒有公信力?且看李清照的詩:「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他生命的傳奇性,全部聚焦在由垓下歌到烏江自刎短短數天之內,他的一刀自刎,讓他由敗者為寇變成雖敗猶榮的希臘悲劇式英雄。 項羽絕對可以堪當一齣史詩式悲劇的主角,一個王公貴族,因自身性格的缺憾,逐步逐步從高位墮落,最後悲劇收場。這樣一個故事主軸,附以垓下高歌的失意,霸王別姬的悲情,拒過江東的氣概,以及烏江自刎的震撼種種情節,假若編劇功力不俗,必能寫出一齣牽動人憐憫之心,符合亞里斯多德移情理論的悲劇史詩。 我們不妨以劇作家的思維,分析這個文本編寫成古典悲劇的可塑性。古典悲劇的主角,都是位於高位的人,不是諸神,就是王公貴族。這一點,項羽身為楚國貴族,鉅鹿一戰身為上將,破釜沈舟,大破秦軍,威震楚國,地位之高,聲望之大,不容質疑。如果我們把劇本的開端定在巨鹿之戰大勝之後,項羽位於人生的高處,我們便可以期待一位巨星隕落所帶來的悲劇性震撼。

一齣悲劇的悲劇性,來源於悲劇人物某種強烈的追求,以及自身性格的缺憾所形式的落差所造成。來!我們來看看項羽究竟有甚麽人生追求。項羽跟隨叔父項梁起兵反秦,以當時的說法,叫做起義,以現代的說法,叫做革命。然而,革命也有革命的理由,究竟項羽是抱著甚麽心態去革秦朝的命?我們且看司馬遷的記載。 《史記‧項羽本紀》說項羽「少時,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其叔父項梁因此不滿他,羽說:「書足以記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秦始皇巡遊會稽時,項羽跟項梁一起旁觀皇帝出巡,羽說「彼可取而代之」,嚇得項梁急掩其口。我們可以看出,項羽少有志氣,最終成為威震天下的霸王,實在有跡可尋。取代秦始皇的位置,是他自小的理想,然而,這個理想,並不是因為看見貧苦白姓受苦受難而生,而是看見秦始皇出巡的豪華排場羡慕而生。可見他的志氣,並不是救國救民的偉大情操,而只是一種自我成就的個人主義。他就像巨星一樣需要人注視,需要人仰慕,需要人崇拜,就連他自己也坦承這種心態:「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 悲劇裏的主角,都會對某事物有一種高度的熱情,而這種熱情,絕不是傾刻之間或如曇花一現,而是一種一而再,再而三的習慣性表現。明顯地,項羽的個人主義已成為了一種習慣,過度沈溺自我的他,只看得到自己,看不見別人,以致錯過了戰場奇才韓信、陰謀第一的陳平,氣走了勇猛悍將英布以及他最重要的謀士范增。劉邦總結項羽的失敗教訓時說:「項羽有一範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為我擒也。」實在是實話實說。項羽留不住將才的心,其實也留不住百姓的心,以高度熱情盼望稱霸的他,阬殺秦兵二十餘萬,又暗殺了楚懷王,以致人心惶惶,民心盡失。如果聲望不是早已敗壞,就不會諸侯併起,逼他入絕境;如果軍心不是早已潰散,四面楚歌之計就不會取得如此徹底的成功,成功到身為主帥的他也悲憤高歌:「虞兮虞兮奈若何!」。王安石以詩隔代與杜牧爭論,究竟是「江東弟子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還是「江東子弟今雖在,誰為君王卷土來。」放在歷史的脈絡裏,明眼人便一目了然。 項羽強烈的個人主義,熱熾的自我成就追求,使他的稱霸事業缺乏明確的方向,使他偏安於彭城,以求富貴還鄉,錯過種種良機。不過,這並不是他的致命傷,個人主義不代表成與敗,曹操「寧我負天下人,莫教天下人負我」那種不折不扣的個人主義,只要配上十足的奸詐,就成就了一代偉業。項羽的致命傷,是他那種自我成就的追求,配上了他的性格缺憾。項羽有甚麽性格缺憾?一者,是個人主義的不良副作用──剛愎自用;二者,就是狠不夠狠,仁不夠仁,都是韓信最瞭解項羽,他評價項羽說:「遇強則霸的匹夫之勇,和遇弱則憐的婦人之仁。」三者,則如司馬遷所說:「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 他的第一項缺憾,就如上面所述,使他孤立無援;第二項缺憾,使他的稱霸事業缺乏明確的行動指標,在鴻門宴放過了劉邦,留下了最大的禍根。他放走劉邦,聽外黃一個孩童的話,繞了一城池居民的命,看似仁慈,但他阬殺二十萬秦兵,烹殺以「沐猴而冠」來諷刺他的人,暗殺義帝,可見他的仁並非真正的仁,但他亦沒有曹操那種以一統為目標,決心狠到盡的覺悟,他的狠和仁,只是興之所至,理性與感性雜亂而交的錯亂兩極行為。最後,他的不懂反思,使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犯下致命性錯誤。他的性格缺憾,與他「彼可取而代之」的強烈熱情形成巨大的戲劇性衡突,除了成就了一位魅力四射的超級巨星,更成就了一位震撼人心的悲劇英雄。 劇情從巨鹿之戰大勝開始,凱旋回歸的場面上,我們看到一代英雄的霸氣;下一場戲,便是戲劇衡突的開端,要成就霸業,免不了狠心的決定,那個晚上,項羽猶豫在阬殺二十萬秦兵的決定上,最後,我們看到霸王的狠;劇情以跳躍式敍事結構進行,下一場好戲,便是鴻門夜宴,項羽渾忘敵我與劉邦把酒歡談,我們看到霸王的仁慈與真誠。劇情一轉,在分封之後,我們看見霸王意氣風發,富貴還鄉,也從角色的口中聽到人心漸失,諸侯不滿,劉邦掘起。劇情快速推展,霸王廢殺不聽命的諸侯,諸侯間互殺互併,漢王起兵,天下大亂。下一場,鴻溝之約,霸王不聽范增的勸說,安於榮華假象,完全暴露了自身的性格缺憾。最後,劇情終於直達高潮,在四面楚歌之夜,軍營中,霸王高歌垓下歌,虞姬自刎,霸王之悲,無人敢仰視。畫面一轉,在烏江邊,他做了生命中最後一場大「秀」,繼續貫徹他的個人主義。 「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在烏江邊,他想起了當天八千子弟渡江的盛況,所謂「無一人還」,其實還有騎兵二十六人,如果真是關心江東子弟,必以救到一個得一個的心態,把騎兵二十六人送上船上,然後自刎於江邊。可惜,他卻以面子為重,把騎兵二十六人推上舞台,做他的最佳配角。二十六配角加上一位主角,下馬步行,持短兵接戰,企圖以當年破釜沈舟的匹夫之勇渲染他的最後場景。「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每一個配角的倒下逐一增強戲劇張力,在高潮配樂的高潮點上,千軍之中,項羽把劍向頸一揮,在生命最後一刻,為自己劃下傳奇性句號。 「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項羽除了是最佳演員,更是最佳編導。 我說過,項羽,死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