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13 17:27:29Liu 靜娟

《日出。日落》 博愛路走一趟

沒想到員林也有攝氏十度以下的天氣,冷得我們三姊妹寧可窩在屋子裡聊天後來轉念,沒有上街走走根本沒有回到員林的感覺,難得回來一趟總不能只是為大姊慶生吧

恰好太陽也出來了,我和四妹便沿著博愛路的華成市場逛。逛市場永遠不會厭倦,不管國外或台灣偏鄉的市場,我都喜歡去做「市場調查」;員林的傳統市場尤其豐沛。每次回來,逛華成,都會被一路的青菜水果山誘得小鹿亂撞,這想買那也想買;幸好常會理智地告訴自己就算便宜得多,就算在台北未必買得到,也不值得千里迢迢帶回台北,增加自己體力的負荷。有幾次就拍拍照,乾過癮。

這個星期日,太陽出來,悶了幾天的人潮湧出門;可怕的是買菜人多騎摩托車,把長長的路塞滿汽油味,更別說行路難了。所以我們走得很快,妹妹像導覽,「這一條路叫博愛路,一直往前走,就通往第一果菜市場。」

我當然知道,那是我十八歲第一次自己拎著菜籃去買菜的地方。因為害羞,又沒有概念,買菜過程鬧了不少笑話,寫了一篇「買菜」的文章,後來發表在《中央副刋》;那是我踏進文壇的第一篇作品。

經過基督教堂時,我仰頭看它的頂尖,感覺它的變化不大。這教堂和我有點淵源,一位姓紀的同學是當年牧師的女兒,她不時遊說我去信教,說信了上帝,家有十字架,便什麼都不怕。晚上我在被窩裡被想像的鬼嚇出一身汗時,就發誓明天一定一定去信耶穌;但是天亮後,啥物攏毋驚,我就忘了信教這回事。

我倒是常在教堂的小院子裡玩耍,一次我和彬彬在那兒畫自創的格子,跳得很開心;後來竟發現有人模仿我們「發明」的那種格子。彬彬是員農校長的女兒,隨著父親自城裡轉學過來;功課好,穿著漂亮,來沒多久,就站在司令台上,當朝會的司儀。她結婚後,曾給了我一本她和醫生丈夫合作的詞曲本子。

「博愛路一直往前走,還通往我們家。」我跟妹妹說。

 我們老家門牌簡單明瞭:員林博愛巷37號。台北人都奇怪,為什麼沒有街沒有路,就直接巷?台北的巷都是數字。那個簡單門號的木牌,如今印象仍然深刻。經過這麼多年,門牌應該已重新編過;我們那棟數十坪的日式平階房子因為馬路拓寬,早就剩下窄窄一小間,只夠租給人做小生意。

旁邊的大眾爺廟門面沒變,只是少了早年信徒用來還願,搬演歌仔戲、布袋戲,以及中元節大拜拜的廟埕。小時候,每逢廟會,我們買鳥梨仔糖、麥芽膏尫仔;看人爆米花、轉棉花糖。散戲隔日,去撿散落一地的枝仔冰棒來編房子,做竹排。今日走近大眾爺廟,雖然不是第一回看祂少了廟埕,還是有點錯愕,怎麼就與它直面對望了? 既來之,我們就進去拜一拜,從地藏王菩薩、城隍爺,到大眾爺。它是與我們家最親密的廟,孩子們要考試,母親一定帶我們過來求保庇。後來我比較有概念,才曉得要求功名,應該去公園裡的文昌祠才對。小時候,大家叫它孔子廟,奉祀的是文昌帝君和倉頡。很多年後,我才知道祂的正式名稱是「興賢書院」,三級古蹟。

這個寒流來到員林的早上,我們只遠遠看祂一眼,繼續往我們老家走。妹妹說老家早餐店的肉包子好吃,要不要買幾個?我說不要,好像對僅餘的那小塊老家有一點「近鄉情怯」,只能「遠眺」它兩眼。

前面𥴊仔店老闆已換下一代,從他的臉依稀可見到當年的好鄰居水生伯;父親心肌梗塞猝逝時,他跑進跑出幫了很多忙;我們一直感念在心。左鄰的阿杏姆,對善良軟弱的母親來說,可就不是個好厝邊了。她家翻修圍牆時,硬生生占去了我們家一塊地。一次她和其他債權人去向米絞老闆討錢時,出其不意,從老闆手中搶過鈔票,說「我來算」,扭頭就走;讓其他等著多少拿一點的債權人氣急攻心,母親是其中之一。就因為「手腕好」,原先是街坊中媒人婆的身分,後來成了什麼調解委員;意氣風發,講話更大聲,「行路三角肩」。現在住在那兒的是她的子孫,我們不識。房子舊了,但門前大大小小的盆子種了不少花草,看來也算是認真過日子的人。

我們經過棉被店、打鐵舖、油行、花生糖舖,來到王爺宮後面。我結婚後回娘家,媽媽總極力要弄東西給我們吃,我不要她費事,她就說:「啊無我來去王爺宮後買蚵仔煎、韭菜糋、米篩目,這你佇台北食袂著。」

現在,王爺宮後仍然有很多賣美食小吃的攤位。

我們沒有一直往前走去第一果菜市場,而是穿過好幾進的王爺宮,直到廟前。一路經過的神明,合掌一拜也是一定要的。

最讓我訝異的是,早上和大姊聊起精明強悍的二妗,大姊說很多年前母親姊妹們在二妗家玩四色牌,爸爸去叫她回家燒飯,竟引起眾怒,甚至大姊出嫁都不參加!玩四色牌被打斷會恨成這樣?不知其中是否累積了什麼陳年恩怨?大姊說過後不久,有天媽媽在王爺宮前看到二妗,拍她肩膀一下,叫「阿屏啊」,竟被二妗抓住頭髮痛打;二妗認為媽媽先打她,不是善意輕拍一下。「後來遇到她,我故意用傘遮臉,她還跟人家說我見到長輩不知禮數;我媽媽都被你打了,我還跟你講禮數!」

大姊說起六、七十年前的事,仍然有氣。可是因為這種事結怨,聽起來真是天方夜譚。大姊說後來二妗得了癌症,在台中住院,只有媽媽去照顧她,兩人才和好。媽媽晚年,二妗幾乎每日去陪著聊天說往事,我們都很感激;後來她住安養院,很寂寞,怨自己活得長;我們去看她,她淚眼相望,說:「恁哪會對我遮爾好!」

從王爺宮,我們往回走。妹妹遙指一個方向,說:「火車站在那邊。」我揶揄說:「按呢啊?」幾年前,妹夫緊鄰大姊家,買了一棟透天厝,三不五時回故鄉度假,妹妹在我面前就做起導覽來了!雖然員林的變化不小,好歹是我成長的地方,我也是在地人,何至於連車站的方位都不知道。我也知道那個小小的廣場上有草間彌生紅底白圓點的高跟鞋。

如今,我筆下曾經的「小鎮」已升格為「市」,有不少改變;變化最少、仍保持庶民傳統味道的,大概就是這條博愛路了

2023.3《鹽分地帶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