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09 09:22:07Liu 靜娟

《日出。日落》 母親曾大笑過嗎?

 

訪談過後,採訪編輯希望我提供幾張母親與我的合照,以豐富影片的內容。

因為我提到母親是我的創作中最早的養分。不只因為她是母親這個身分,也因為在我們小時候,兄弟姊妹經常並排躺在榻榻米上,聽她講來自歌仔戲的故事;長大後,聽她講結婚後的艱苦歲月、親族之間的情感糾葛和恩怨。

母親敘述能力很好,記憶尤其驚人,米一升、雞蛋一斤幾塊幾角都清楚交代;更別提一張戲票多少錢。

可是,要找她的個人照都很難,何況我與她的合影。

父母年輕時有三對經常相偕出遊的朋友,老相簿有他們在日月潭、阿里山、關仔嶺等地的遊蹤;同遊的照片中先有兄姊,後有弟妹,獨缺排序正中的我。大概是生不逢時,直到我13歲,才在一張家人合照中出現。那是去看當年竣工通行的「遠東第一大橋」--西螺大橋,父母和四名兒女在以大橋為背景的一處樓房屋頂拍攝;風大,媽媽和我的頭髮飛起來。

再找到的合照不外過生日、兒女婚嫁、母親接受「模範母親」表揚、到松山機場送弟弟出國。這些照片少則數人,多則成排或站或坐,根本不能拿來用。

1985年,倒是有一次和媽媽的「深度」小旅行。那回媽媽、大姊和我去水里「尋找舊時歲月」。水里鄉是我三歲以前生活的地方,後來去玩,是因為爸爸與人合伙經營的木材廠還在那兒。媽媽則是曾在那兒定居了9年,對人、對景都有很多回憶。我們循著她的記憶去找故舊;年代久遠,找不到故人,只找到舊址,包括曾被美軍轟炸的一家杉木行;它已變成一片水泥地。媽媽指著它,說我是在那兒誕生的。

可惜竟找不到那次小旅行的照片。

距今最近、數量最多的照片1990年我們夫婦和妹妹帶80歲的媽媽、74歲的婆婆去京都、奈良一帶自助旅遊。

我們去東大寺、金閣寺、二條城,還去了和歌山、高野山,兩位老人家玩得很開心,入鏡的媽媽卻很嚴肅,幾乎都沒笑意。難道她認為拍照就得一本正經嗎?比起來,婆婆就一臉愉悅。我耍寶,匍伏在溫泉旅館榻榻米上,央求她們穿浴衣,怪腔怪調地說:「喔卡將,喔內該以系馬絲--」(媽媽,拜託。)結果拍出來的照片婆婆笑開懷,媽媽也只是抿嘴微笑。

於是認真想著,媽媽大笑過嗎?好像不曾,阿姨們來玩時,一定不時哈哈大笑,笑得很誇張;尤其二姨,笑聲之狂,無人能出其右。那種時候,媽媽好像都在廚房忙。

我自己被朋友評為笑點低,講起笑話來更常自顧自笑得不可收拾,毫無形象可言。媽媽曾笑得這麼失控嗎?

她不是呆板的人,講樊梨花、王寶釧和薛平貴,生動有趣。平日講道理,加減也會運用歌仔戲戲詞;說人家「烏白辯駁」「反口供矣」,儼然包公辦案。

而且,她善用諧音。

回員林時,熱心的鄰人阿珠姊帶著有輕微白內障的媽媽和我在旁邊的大眾爺廟燒香;拜過了,阿珠姊細心呵護媽媽下兩個台階,笑著跟我說:「交還你,予你管理啦。」媽媽開自己玩笑,閒閒說:「猴還你。」

老屋即將拆除,我幫著整理衣橱抽屜,看到一堆四色牌,應該是以前和阿姨們伙著玩耍的,我說:「這莫擲掉,搬到新厝,恁姊妹仔猶會當跋 。」媽媽反應很快,馬上說:「毋通閣跋;跋一擺就驚矣。」不久前,她才跌一跤,折騰了很一段日子。跌跤和賭博,台語同樣叫「跋」。

我不會日語,媽媽會的也很有限;但碰到有趣的事,她會調皮地說:「烏毛siroi,白毛kuroi

omosiroiおもしろい日語指趣味」,和台語的烏毛」加日語的「白」siroi完全同音

既然烏毛siroi,那麼白毛就是kuroi媽媽是這樣開玩笑的siroi日語的白kuroi(くろい)是日語的黑,正好和台語的烏毛、白毛相反所以好笑

因此人家問我的幽默感來自哪裡時我會說:「一部分可能來自母系的基因吧。」

我的舅舅阿姨們講話也都很搞笑。

這樣的媽媽為什麼拍照時那麼嚴肅?仔細回想,當她開玩笑時,也只是淺淺的笑。

是一種幽微的想念,或者是在媽媽過世22年後,期望記憶中母親的形象是愉悅的?打電話給大姊,問她看過媽媽大笑沒?她說好像沒有,「女人可能只在體己朋友面前才會笑甲無才。」無才,不端莊。說她自己在兒女面前應該也不曾笑得沒有形象。

在群組裡問小弟和妹妹同樣的問題。妹妹說沒有;弟弟回說有啊,「小時候跟媽去溪湖大舅家,都看他們兄妹、姑嫂一群人笑鬧。有一次,不記得是在逗哪個孫子玩竹蜻蜓,媽的笑聲大到讓我驚訝。在大舅家笑鬧,顯然給他們回到童年的感覺。」

弟弟補充,「還有,和廟後的金昆仔嫂、附近的老厝邊一起聊八卦時,口氣往往也很高亢、生動。」

我好像不曾看到。或者是我記性不佳?

可是,媽媽有沒大笑過很重要嗎?

沒笑意的照片看起來很嚴肅,與我文章裡的描寫很不搭啊。而且像妹妹說的,給人「心事重重的感覺」。「厚操煩」的媽媽直到晚年,才不再「憂頭結面」;我就是不希望看到那種神情。

我忽然想到有一回媽和大姊來台北,我拿小一兒子的簿子給她們看。作業上的「連連看」,是要孩子把相關的圖和解釋(注音符號)連起來,結果兒子的連線不是直的,而是彎彎曲曲,老師批一個大大的問號。我跟他說這樣老師得走迷宮才能明白你是不是連對了。兒子歡喜的指他的傑作,說這條線是絲瓜,那條線是河流……

我倒是清楚記得媽媽看到這種作業,大笑出聲,說:「這个囡仔足狡怪(頑 皮)。」

2022.07《鹽分地帶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