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8-06 11:30:05Liu 靜娟

憑弔古戰場

連著三天坐公車經過中華商場,不免像憑弔古戰場那般地向它行深深的長長的注目禮。第一天,是已拆除的忠棟的磚塊小山;第二天,鋼筋已被抽出分成一小堆一小堆;第三天,小山丘擴大面積,孝仁二棟亦已倒下,兩台怪手像覓食的長頸巨獸,在磚頭瓦礫之間費力地挑啄出歪七扭八的鋼筋。

  下車走到辦公室,特意走經和棟商場。那兒仍有一些商家在營業,這幾天生意特別好;也有不少已拉下鐵門,上面貼「遷移啟事」的紅紙條;自某月某日起遷至某路某號繼續營業,歡迎惠顧云云。

  讀這些紅條子,心情很好;知道他們已安頓妥當不過,也有人尚未找到落腳處吧?不時守在樓梯口的流浪漢又不知會到哪兒棲身?

  三十年一晃而過。三十年前第一次從員林搭火車到台北,看到氣勢豪壯的一排商場,心情何等興奮:台北到了!台北到底是首善之區,有這麼一長排嶄新的高樓!

  後來如願到台北工作,住昆明街。每隔兩三個月回一趟中部的家,到火車站時也許乘三輪車,也許走路——那時人車少,步行無須衝鋒陷陣。走路便循著這一排建築;在沒有方向感的井底蛙我眼中,它是台北的地標,是我的指南針。有朋友來或自己上西門町逛街,最常光顧的食鋪是義棟鐵路邊的「點心世界」。吃豆腐腦,吃鍋貼配酸辣湯。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吃鍋貼的地方。那時期食客盈門,有時要站在小桌旁怪人家還不快快吃完讓位,有時則邊吃邊領教別人急於搶你位子的眼神。小鎮來的我視此現象為城市奇景之一。

  第一次上中華商場最體面的餐廳「真北平」,是幾個朋友郊遊回來在那兒小吃。還記得其中一位男子很是炫耀一番他的詩詞素養,吟了好幾首。第二次進去,是某文友請客。彼時我已儼然「文藝青年」,見到了數位文壇先進,包括剛演過《國父傳》的詩人瘂弦。

  後來我進入位在延平南路的台灣新生報工作,與中華商場的接觸遂更頻繁。我常和同事到那一帶吃晚飯,如果獨行,我習慣到中山堂後信棟面對二樓梯口的一家小館。無須吩咐,那和氣的老闆會端給我十個水餃和一碗不太辣的酸辣湯。後來我寫一篇〈場景速寫〉,就是那兒兩個爭著付帳以致吵起架來的食客給我的靈感。說起來這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但二、三十年來,除了幾張給孩子聽的兒童歌曲唱片,我想不起曾在那兒買過什麼東西。都說那兒漫天開價就地還錢小心上當,使我寧可與它保持距離。直到兒子上了國中,嫌現成的制服太「泡」,去那兒訂做,我才發現那兒制服做得很好,而且,並不貴。時移勢轉,十年前台北已處處商店,並且冒出很多地攤,中華商場已失其優勢。只聽說二樓有些做旗袍、戲服、舞鞋的店,貨真價實,手工一流仍屹立不搖。

  雖不購物,偶爾路過仍不免好奇地瞄瞄一間間店內的徽章、古幣、郵票、睡袋、旅行袋、中大學生的制服、錦旗、獎盃、鞋子、YSL眼鏡、瑪瑙、珊瑚、木雕老仙翁、銅燭臺、象牙雕彌勒佛。據說其中不乏古董珍品。對了,還有代寫喜幛輓聯店前的「百年好合」、「哲人其萎」。

  一間間小小的店面養活了多少人養活了多少行業!

  最常經過的是和棟。這邊比較冷清,做的是裱畫、招牌、窗簾、棉襖、竹器等。還有一家茶館,一群中老年人坐在藤椅上喝茶看電視,或看走廊上的行人。

  這日經過竹器店時很想應景買個什麼做紀念,左看右看,那小蒸籠實在做得太草率,無法把它當民藝品看待。罷了,粗糙的東西不值得保存,中華商場是個龐然的例證。

1992.11.5發表,收入《店仔頭開講》(麥田出版)。

2020龍騰文化〈普通高中國文〉

 

下一篇:與他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