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
一伙人從畫展出來,C C注意到路邊一家正在裝潢的房子;說她都會看看人家會丟出什麼寶貝。「我目前想要的是壓克力板或類似材質的東西,用水干顏料畫圖要用的。」
幾年前,我看過一位水墨畫家在展場示範「拓畫」,就是把打濕的宣紙貼在壓克力板上,刷上水干,再用有皺摺的月曆紙在上面像挽面那樣一再輕按、拉起,拓出心中想要的基本圖形,過後再用毛筆去做後續的加工。這種畫,有特別的氤氳感。
C C前些日子才從更新浴室的同學手中得到大小不一的大理石甎片,也是畫室需要的東西。
所以我說,「很好,希望你撿好撿滿,撿到一個畫室。」
她說她一直喜歡撿東西,她的社區有一個角落讓大家把用不上的東西清出來,有需要的人看上就撿回去;真正做到物質不滅、只是換手的最高環保原則。有些東西她撿回去用一陣子不需要了,再放回去,然後發現又被撿走了。甚至她嫂嫂丟出來的,也曾被她意外回收了。
別人的廢物可能是你的寶貝,不花錢撿到用得上的東西是讓人很開心的事。就我所知,撿得最痛快的是一對新人,他們幾乎撿齊了家裡需要的基本家具,茶几、沙發、餐桌、電視櫃……,而且都是「有氣質」的。有可能是房屋賣主不拿走,新屋主也不要,全部換新;也可能是有人中了樂透,把舊的全部「推出去斬了」;而機緣巧合,那對新人在適當的時機、適當的地點與它們相逢。
我和先生也喜歡撿東西;不過只撿同一個樓梯鄰居淘汰出來的。有位鄰人是種花高手,偶爾「釋出」的陶質花器便成為我們家的寶貝。一個早上我正要出門,看到一個兩尺多高黑色不明框架,便停下腳步左右端詳,猜測它應該是可擺在櫃子上的迷你花架;再敲敲它,是我最愛的木頭耶。要不要就拿上樓?免得被清潔工清走?算了,急著出門,隨緣了。下午回家時,它不見了,好可惜!結果進了家門,一眼就看到它,先生恰好也與它相逢,帶回家了。
我們在樓梯間也撿過兩個漂亮的楕圓形籐花籃。小的搭配著畫水果靜物,相當好看;大的,過年時擺在鞋箱上,放滿滿的蘋果、柳橙、哈密瓜、仙桃和一個結紅彩的大蘿蔔,色彩繽紛,充滿著年的喜氣。
但是,撿回家最龐大的是一座四尺多長,寬、深約一尺半的水族箱和木頭櫃子底座。
當時,孩子們讀小學,水族箱著實給他們的童年增加了不少樂趣。裡邊先後住過金魚、鯉魚、霓虹燈魚、巴西龜、孔雀魚,血鸚鵡等等。我們看著牠們飛舞悠遊,看著牠們吞吐細石粒築窩、打架爭地盤。可每次面對生命的凋亡,非常沮喪,就興起打造一個天然生態池的念頭。那時,動物行為學家勞倫茲的《所羅門王的指環》,是我一讀再讀的書。他說只要玻璃缸裡有細沙、水草和水,再把魚缸移到有陽光的窗台上,丟進幾條魚,或者帶一張小網到附近的水塘兜幾兜,帶回一大堆有趣的生物,「就可以打造一個活生生的世界了。 」說得輕鬆,可是,我的實驗只是半調子,並沒有成功。幾年後,那個「占地方」的魚缸便請清潔隊搬走了。
不過,要說撿寶貝的記錄,我的朋友芃芃無疑第一名。她喜歡尋常老東西,又有一雙裝著雷達的眼睛,明明幾個人一起走路,就只有她看得到一個好看的石頭,或一截造形古怪的木料。而老甕、石刻豬食槽,只要問了人家不要的,她和先生都不辭辛苦搬回家。她到外島旅遊時,看上荒蕪空宅裡樸拙圖畫的碗盤;人家勸她,誰知那是什麼人家用過的東西?她說,「大戶人家的用品有什麼好怕的!一定是搬到台灣、甚至移居海外,才沒帶走。」
碗盤她拿來裝錢幣、小文具,有的豎著擺在櫃上,頗有民俗趣味。老甕插乾燥花,豬食槽養銅錢草,也美得不得了。
有一回她在自家社區看到一張方方正正的桌子,台灣人擺在神明廳的供桌,材質好、釉色好,雕花手工也講究。她愛極,可惜這麼龐大的東西家中無處可放。
過兩天,她約了朋友到家裡玩,其中一位打電話來說有事會晚點到。好不容易等到了,他一進門就情緒高昂地說,「貴社區的人真是暴殄天物 ,那麼好的桌子竟然要扔!多虧我識貨,一眼就看出那是檜木,而且很可能是出自鹿港老師傅的手工。」他很亢奮,接下去說,「我當機立斷,找了車子把它載回家;今天賺到了,而且賺很大!」
不過,他很遺憾地說,「美中不足的是,抽屜不見了!可以想見它們的雕花多細緻美麗。」
芃芃靜靜聽他講完,才大笑:「那兩個抽屜在我這兒!」
2019.12.11《聯合報》副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