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4-09 17:43:24Liu 靜娟

追憶似水年華──1950年代/如歌的行板


     【追憶似水年華──1950年代】如歌的行板     

忙於生計的父母不大關注我們的功課,不過,二姊會管,「偷偷」看電影回來總逃不過她的法眼。她出嫁那晚,我和妹妹覺得從此自由了,歡天喜地去看丹尼凱演的《欽差大臣》。隔一段日子,我卻忽然懂事了,會自動幫忙做家事,照顧小弟,教兩個妹妹的功課……

少女劉靜娟抱著襁褓中的小弟。 圖/劉靜娟提供
劉靜娟抱著襁褓中的小弟。

  大姊大我八歲,她在我眼中,從來就是個美麗的少女。我常坐在榻榻米上看她鬆開紮了一夜的辮子,讓長髮披下如波浪;有時則在廚房,看她用鐵箝在炭爐上烤過,紙捲著,再小心「燙」髮。

大姊美名在外,十八九歲就媒人不斷。有個年輕人得不到青睞,說他一個月消瘦了十斤肉。我那個毒舌二姨哈哈笑,說:「十斤肉捾(kuānn,提)起來真重呢。」

那時,我在讀小學,放學後,在公園大榕樹下和同學玩丟小沙包遊戲比輸贏;到同學家趴在地上玩彈珠,一邊還要提防她家的大火雞爬到我的背上;有時躡手躡腳進入圖書館看童話故事

大姊二十歲結婚,她的結婚對底下六個弟妹很有些影響。

最切身的是,姊夫很愛拍照,1950年代,有相機的不多,洗照片也不便宜。姊夫有暗房設備,自己拍自己洗;因此,我們的童年才留下了剪劉海、穿木屐矬矬的、呆氣的影像。

我上了初中後,面對相機比較自在,也因為是自己的姊夫掌鏡,敢做一些假鬼假怪的模樣。比方額頭戴金色手鍊或手執黑色扇子,假裝異國女子。姊夫個性天真,像大姊說的「囡仔頭王」,才有耐心有興趣陪我們玩。和我們玩撲克牌時,他的笑聲比誰的都大。

小弟小大姊整整十八歲,從襁褓時期就是大姊夫的模特兒。這幾年,弟弟認真整理家族照片,從每個家庭的相簿中尋寶;即使小如郵票,他都拿來掃描、放大,或做必要的修復。照片多是大姊夫拍的,穿在我們身上母親親手做的衣服、老家格子窗的木門、家後面小河上的木橋和公園裡我最愛去的、前身是武德殿的圖書館,都透過姊夫的鏡頭,保存了下來。多年前,圖書館改建,武德殿早就灰飛煙滅了。

還有大姊留日的音樂老師「玉枝先生」,老師高雅的氣質,連小小年紀的我都看得出來。我還記得家裡幾個漂亮的日本盤子是她送的;重要的日子,它們才會出場。


一張很難得七個兄弟姊妹一起入鏡,大姊抱著才一歲的小弟;另一張我也抱著一歲多的小弟,弟弟說它被二姊挖走保存在她的「嫁妝相簿」裡,應是大年初一,大姊夫一早來向岳父母拜年時拍的。

一張我和四妹兩人立正站好的合照,是在老家前院高高的柏樹前。弟弟把圖檔傳給我時,稱之為「草包二人組」,說經過比對,他推測那是大姊訂婚當天──1950.11.25──拍的。妹妹笑得很可愛,其實比較呆相的我才像草包。而七人全員到齊那張,他判斷是大姊訂婚之前拍的。弟弟說,「這兩張恐怕是你生平最早的生活照了。」

  應該是,在父親早期的相簿裡,我只在一次參觀西螺大橋的家人合照中露過臉。母親是裁縫高手,我們一向穿得漂亮,不知為什麼那照片中,我「異軍突起」,穿初中制服。

小學畢業除全班大合照之外,也拍了大頭照。在相館裡,我目不斜視正襟危坐,躲在相機箱子黑布後的攝影師忽然問我,「你的爸爸是不是叫劉某某?」我有些驚訝,我們根本不曾見過。他說我和爸爸非常像。

大姊夫彌補了我貧乏的拍照記錄。

他的相機是有故事的。

   我們口中的「親家」,大姊的公公是員林鎮長。他原是日本一家商社的代理商,生意做很大,在中國十幾個城市設有分行。日本戰敗,全部被充公;只餘上海一家和合夥人平分,保留了二分之一的財產。他們住在租界區,很快被盯上,遭到持槍搶匪搶劫,家人被綁,財物被搜刮一空。「我悄悄挪身子去遮住相機,搶匪沒看見,才幸好留下來。」姊夫說當時相機對他,比什麼都寶貴。

親家賣掉房產,全家遷回台灣;那筆錢還買了幾甲地。

姊夫進了台大,只是沒過多久,就碰到228事變。後來班上一半同學不是被殺就是失蹤了。在軍隊大肆抓人中,姊夫不敢再待在古亭町他大姊家中,和表弟連夜搭火車回鄉。走經南門,持槍軍人喝問,「誰?」姊夫鎮定地以上海話回以「自家人」。軍人放行,還叮嚀,「小心,城裡很亂。」

回到員林,台大的學業就犧牲了。

年少時聽姊夫講他的經歷,不是很懂,很多細節也忘了;只記得他說得驚險,我們聽得緊張。

親家原就來自有田有園的望族,回台後仍過著優渥的生活:喝咖啡,家裡掛字畫、擺骨董,客廳原木地板打蠟,唱片一放,就可翩翩起舞。

小孩子對這些並沒有概念,只是喜歡去找大姊;光是樓房對我們就很有吸引力,我們住的是日式平房,當年都認為有錢人才住樓仔厝。親家母胖墩墩的,非常和氣,歡迎我們去玩;親家卻很嚴肅,有人批評他「激一个氣口」,架子大的意思。大姊的房間在二樓,我們經過客廳或起居間,都怕怕的,期望不必碰到他,連「親家」都不必叫。

不過,這位親家對於痴迷電影的我有很大的「貢獻」,他是某家戲院的股東,擁有「銅牌」;憑著那張巴掌大的貴賓證可自由進入戲院。銅牌落在我手中時,只要是西洋片我都不會放過。宮廷、偵探、愛情、西部、喜劇、默劇、戰爭,歷史,統統照單全收。我也看過有「辯士」解說劇情的電影;有的辯士很盡責,連親吻動作也要旁白,「兩人愛甲流目油,喙對喙唚落去矣」,還會自己加油添醋,聽得觀眾哈哈大笑。愛甲流目油,是I LOVE YOU 的諧音,人人都會說。

電影看一半,還不時有跑馬燈出現,打著:「某某人外找」。

碰到非看不可的片子,我們姊妹也曾作弊,一人先進去,隔一會兒走出來,把銅牌偷偷塞進等在入口處的人手中。好像不曾被逮到;我們的面孔,收票員大約也看熟了。

藉著那銅牌,我著實看了不少電影,從而確立了我在同儕中的影迷「地位」。那年代,自然沒有追星這回事,住在大都市裡的或許可在明星隨片登台時,看到盧山真面目;在小地方的我們只能收集明星照片。喜歡港台電影的同學可以寫信去電影公司索取簽名照;我偏愛西洋明星,只能自己去買,或者把報上、雜誌上的照片剪下來,聊解「迷情」。照片背面,我寫下他/她的生平,包括出生年月日、演過的重點電影和婚姻情況

我並未獨厚電影,也為奥林帕斯山上關係複雜的希臘諸神做過「家譜」。

現在記得的,都是「課外活動」,忙於生計的父母不大關注我們的功課。不過,二姊會管,「偷偷」看電影回來總逃不過她的法眼。她出嫁那晚,我和妹妹覺得從此自由了,歡天喜地去看丹尼凱演的<欽差大臣>。隔一段日子,我卻忽然懂事了,會自動幫忙做家事,照顧小弟,教兩個妹妹的功課。

其實,二姊自己也很愛看電影,一次我靠著榻榻米上的檜木屏風,耐心地聽她講林黛演的<翠翠>。她講得極仔細,後來我讀沈從文的《邊城》,就會想到二姊說電影的神情,想著有一對清純明麗大眼睛的她很適合演翠翠。我看電影後,習慣在睡前回溯每個情節和鏡頭;弄錯順序了,就在心裡說一聲「並毋是」,再重來。「並毋是」是母親的用語,小時候躺在榻榻米上聽她講歌仔戲,說漏情節,頂真的她就是這麼說一聲,再回頭說。

連電影「本事」--電影簡介單張,我也保存,串成厚厚一疊。

為了買照片,我和一名同好不時在彰化的書局和書攤上尋尋覓覓,有時還遠征到台中。一次,我們找到費雯麗和羅勃泰勒,好開心;<魂斷藍橋>看得我們柔腸寸斷啊。可惜書局沒有第二張,我們只好躲著店員猜拳,她得到費雯麗,我收藏了羅勃泰勒。

奥黛麗赫本的照片當然也要。<羅馬假期>誰不愛呢!看過電影後,同氣相投的同學就一起回味,把電影情節「倒帶」一次;說電影中當記者的葛雷哥來畢克發現昨夜被他趕到窄窄臥榻的女子竟然是公主時,回家後急忙把她連毯帶人「翻」到床上;為了不讓人進出房子,門房持長槍煞有其事來回巡守;在「真理之口」,赫本以為男主角因為撒謊、手被吃進去了,……。這些都讓我們一笑再笑。不厭其煩的複習,我們好像不只看一次電影。

多虧親家的銅牌,部分片子我的確看了不止一次。

有時為了回味電影主題曲,我會去中正路阿惠家。她小我一歲,小學不同屆,初中也不同校;不記得什麼因緣,我們認識了,還因為愛電影和小說,常膩在一起。她家賣冰磚,很大一塊,至少有3×2×2尺立方,擺在地上用草繩綁著。生意人來買去冰魚貨或豬肉,要多少鋸多少。那時沒看過電冰箱,有些人家把冰塊放在木箱裡,也有冰鎮效果。熱天,我們想吃冰時,母親會叫我們去買一「手」,就是一隻手可握的大小,回家用鑽子剉成碎冰,加上糖水就是我們愛吃的「清冰」;偶爾可能加綠豆湯或酸梅汁。

我都在晚上第一場電影放映時間去她家,不為買冰塊,是為了爬上三樓頂的小閣樓,兩人坐在窗沿上聽戲院飄過來的<大江東去>主題曲The River of No Return,聽擒兇記>的 Que sera, sera。純樸的年代沒有人說這是噪音,這樣的放送好像是戲院給大家的福利。我們還要對著月亮說一些小女孩的夢幻,阿惠的腦裡有奇妙的色譜,把某些明星歸類為黃色系,某些是紅/綠色系,我不能理解,奇的是有一個同學可以和她的顏色想像呼應。她還喜歡說她爸爸聽的交響樂;賣冰磚的伯父喜歡貝多芬和海頓。我是直到上了高中才接觸古典音樂;讀《拾穗月刋》的<音樂叢談>;每個星期天穿過公園,「跋涉」到屘姨家去聽中廣的「古典音樂欣賞」;覺得自己的生活有氣質,有詩意,恰如音樂用語的「如歌的行板」。也是在那時期,生平第一次以郵撥方式買了兩本書:《交響樂的故事》和《西洋歌劇的故事》。兩本合計新
台幣38元。

劉靜娟的大姊在已經拆除的武德殿前留影。 圖/劉靜娟提供

 大姊在武德殿前留影。

2019.4.9《聯合報》副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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