捨不得喻麗清
喻麗清走了,我拿出她的一本書《捨不得》,一篇一篇緩慢地讀。
她的文字,不管是詩、散文、小品,還是極短篇,都帶著一種詩意的清麗、閒逸和哲思,我一直非常喜歡,非常羨慕。
《捨不得》寫的是她很多特別的收藏,來自家人的、朋友的,或自己在跳蚤市場發現的;它們本身有故事,加上她的情感,每件小東西都教人著迷。
其中多數在<新生副刋>發表過;上一個世紀末,我邀她寫一個專欄,她就在《捨不得集》中一一細數她的家珍。
1999年我和新彬應簡宛之邀,到北卡一個文學座談會分享我們的創作和編輯經驗;我們先到舊金山,待了幾天,就住在麗清的家裡。看到她橱子裡好多有趣的蒐藏,我跟她說你這麼多情,這麼有慧眼,寫不完的《捨不得集》哪。
她帶我們出去散步,主要看的也是人文、藝術的街角小店;新彬和我一看到那些奇巧的東西,也是目眩神移。後來兩人去卡邁爾,找到麗清推薦的店家,果然看到很多教人愛不釋手的東西。
我眼中的麗清,也屬於精巧型。個子嬌小,五官細緻,說話好聽,笑聲尤其清脆。有一次她回台參加一個文藝會議,走在她後面的我說她的小腿好好看,她噗哧一笑,「你很色耶!」我說我對「美」敏感。
她的先生也很熱情,住她們家期間,去優勝美地旅遊,或參加一日的city tour,都是唐孟湘先生起早載我們去搭車,再準時去接我們回家。
因為尚有時差,起床有點艱難,麗清給我們「morning call」,她說「旅行很辛苦喔」的笑容,如在眼前。
麗清三五年才回台一次,每次新彬和我一定要搶她半天一天時間,聊個痛快。有一回唐先生同行,兩人到我當年的楊梅鄉居盤桓了一天。那日她咳嗽,我熬了一小鍋加了薑、紅糖、枸杞、紅棗的蓮藕粉湯給她喝;她算是見識了我「自療優先」的保健觀念。
她甫一出道,就很受矚目,我也對她的散文一見鍾情。三年前,我在一篇名為<累積>文中寫著:
初學書法時,用「不對的」筆就有心理障礙;拿出宣紙,更彷彿蒼蠅搓腳那般,搓個不停,再正反兩面輪流摩挲半天,才能決定哪面是正面。如今,拿起紙,正反面立判;….
我寄給她,問她這段可有似曾相識的句子?她看不出。我告訴她「蒼蠅搓腳」那畫面她二十多歲時寫過,我覺得有趣,就記住了。
十多年來,多虧網路的便捷,我們的通信比手寫時期密集得多。
她去中國某個風景優美的地方開會,與小女兒共同創作圖畫書,學考古的大女兒挖到了什麼化石,這些都會在電子信中和我分享;雙方兒女的婚嫁更要互相報告。還有看了什麼書什麼電影;我說去圖書館借了幾張黑澤明的作品,先看了他的《八個夢》。「我跟你一樣,非常喜歡桃花園和梵谷那兩段。偷看狐狸娶親那段也喜歡。」有網路,才能瑣瑣碎碎地聊。
她也不時去瀏覽我的部落格,她的英文名字是Eileen Tang,看到E.T來留言回應,我就很高興;想著「外星人」來過了。
而我,讀到有關她的訊息,一定急忙傳給她。
比方隱地在談爾雅的極短篇作者一文中說:
喻麗清的極短篇又是一格,有些像她清麗淡雅的散文,看似潑墨般的幾筆,真要學,還不一定學得來。
喻麗清說:「人到中年,婚姻嫌淡,戀愛嫌濃。對於人生有時會無端地感到冷與寂寞。」
而我要說的是,喻麗清的極短篇濃淡恰恰好,透過這些作品,她使讀者懂得:樹給鳥,花給蜂,至於每一個我呢,老天給我們生命,就喜怒哀樂的全部接受吧。……
我非常喜歡麗清書中自繪的小插圖,問她怎麼畫得出那麼好的圖?她說讀醫學院時得畫人體結構。我猜想,後來她在柏克來加大脊椎動物學博物館工作,可能偶爾也得做點素描吧。不過我相信,她本來就有藝術天分,幾年前,去學了短期的繪畫課,就有人出價收藏她的作品;她說,「揹著畫板出門,陌生人看我的眼光讓我覺得自己很厲害。」
她是真的很厲害,寄給我的水墨山水,清清淡淡;讀它,彷彿可以一直走下去,走到尋常人家去喝茶。她種的玫瑰開得很好,她也畫出它們透明的色澤。還有一幅鳶尾花是畫在玻璃上,隨興而瀟灑。
她生病後,我努力「推銷」自己的保健經驗,以及聽來的或讀過的治癌報導。我也催促她寫文章,畫圖,相信那是心理治療。
有一次她說已完全康復,「我現在就是在iPad 上用右手寫的字。只是畫畫完全荒廢了。老來萬緣輕,也不覺得有多難過了。」
誰知不到半年,2015年八月,她寄給我一首詩:
<最後一瞥>
大海就在我的面前
像一片藍色的大草原
天氣這麼美好
沒有鳥
也沒有魚
只有一匹脫韁的野馬在奔跑
自由變得多麼靜寂
消失變成美麗的幻影
地平缐的那一邊
卻還有金紅色的落日在等待
多麼想揮一揮手
把所有屬於我的都帶走
我的功課難道還沒有修完
戒貪戒痴戒不完的依戀
就是投我於天堂
我依舊會燃燒
燃燒一秒便成永遠
我願還有來生
可以重溫今世
我願還有來生
依然有我播種愛的園地
所有的美好
都值得再來一次
我讀得非常難過,回信列舉我的同事,我的親戚誰誰誰的癌症都治好了。我的同事化療之後長出的新髮,我們都說可以去拍洗髮精廣告;十幾年下來,她活得更精彩。…..
我說:<最後一瞥>,是詩人的傷春悲秋,還要瞥個不停哪!還要寫個不停!畫個不停!
她是傷春悲秋,我是用驚嘆號給她和我自己打氣/催眠。
做完第一次化療後,她說:「恍如隔世,現在除了頭髮掉光一時長不出來之外,其他生活進入常態,體重也慢慢在增加中。」
可惜過一段日子後,情況又不好了。「我考慮再三,並說服我身邊的人,終於連醫生都同意我放棄化療,聽其自然了。我寧可過好現有的每一天,犯不著跟那個看不到摸不著的病敵鬥爭;我跟我的癌細胞説,咱們和平共存吧,我不殺你,你也別再惹我了。」信末,她說,謝謝記掛我,我「還行」; 現在所有的絲巾帽子都派上用場啦。
是故做輕鬆吧,我卻讀得淚盈眶。
我說讀過不少報導,有人不開刀,不化療,身上的腫瘤卻漸漸縮小,甚至消失了。最近聽到一位精神抖擻的老先生說,連他的眼睛裡的蜘蛛網,都是靠練氣功「殱滅」的。還有,住在埔里的孫正春靠赤腳走路打敗了好幾種癌症,他送的一個上面寫很多walking的環保袋,我還用著呢。……
去年三月,她說生日是在醫院病房度過的,「好在窗外屋頂花園滿可愛的。春天就是可愛,窗裡窗外如同兩個世界。我同房室友得了肺癌,跟我大女兒同年;看她年輕的掙扎尤甚於我,我不敢抱怨了。
「因為生日,醫生給我一支冰棒當早餐, 一小杯冰沙當午餐,橘黃色果凍是晚飯。想到如果告訴小外孫,他會有多羨慕。呵呵,苦中作樂!你放心,我不想哭哭啼啼的離去,可是這樣拖拖拉拉的活著,自己都覺得羞愧。謝謝關心,有朋友如你,知足了。」
又說,「我已經可以處變不驚了,到時候你也別傷心,因為我真的放下了。」
我沒有「放下」,看到她在臉書上出現,就樂觀地想,她會熬過去的。
去年,我開始寫台語文,部份會分享在臉書上。麗清雖然也有臉書,但很少去貼東西;每次看到她分享一個動態,或來按讚,就很開心,想像她坐在窗前對著平板電腦的模樣。我依賴臉書上的信息來揣測她的狀況,這是臉書最大的功能。
有一回問她讀得懂我的台語文嗎?她回我:別忘了我在北醫混過五年,台語都訓練出來了;我們系主任是用台語上課的,「看不懂的,多看幾次更有意思。」
今年六月,她分享了一則兩年前的動態回顧,照片是她《後院有兩棵蘋果樹》的書影,我留言說:嗨!真高興即時「見」到你。想不到讀那本書已過兩年了!
可是我沒看到她對這個留言有回應。沒關係,沒回或忘了回的情形也是有的。
七月,我貼了一篇<講甲一布袋>,談的是學台語與環境的關係。我在留言欄連結她,寫她讀得懂我的台語文,是因為讀醫學院時,曾有學習台語的環境。
連結她,如果她去看臉書上的「通知」,就不會錯過我的動態。我等著她來按讚。
可是等不到了。八月二日,舊金山新聞界的朋友私訊說,她這個清晨走了!
走了?!麗清,六月中,還在臉書上「看見」你啊。雖然很不捨,你的人生百寶箱藏著極多的愛與回憶,我們可以一直一直讀下去。
原載2017.9月號《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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