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可久的《山中書事》,有一段說「山中何事,松花釀酒,春水煎茶」,心有所感,便逗趣寫了一張隸書,「日常何事,讀書,寫字,看電視」。儼然以「廳長」為榮呢……
朋友的女兒說,No TV, No Life!
我還在電視長片中聽到,「沒電視機怎行?那我怎麼知道沙發要朝哪個方向擺!」
我的生活中,真的不能沒有電視。
還上班時,偶爾聽到兩位大姊聊天,說年輕男女的深情互動、惡人的嘴臉、夫妻間的爭吵;有時說得義憤填膺,有時說得感動欲泣。我常要多聽一下,才知道她們談的是連續劇的劇情,不是個人的經歷或見聞。
如此投入,與劇中人共喜怒哀樂,著實讓不看連續劇的我大開眼界。
我看電視,除了新聞外,偏愛長片。
各台新聞大同小異,很快看完;談話性節目不是過於煽情就是過於偏激,影響我的腎上腺素,所以多半看不久,寧可轉台去找長片。
幾個電影台也不見得有什麼好電影,犯罪的、警匪的、搞笑得太低俗的,都被我排除在外。耍心機、勾心鬥角的,據說可以體會多面人性,對行走江湖或創作小說都有幫助;但是看著看著,胸悶反胃,興致就差了。
結果愛看、可看的電影有限;它們又可能一再重播。
幸好記性不佳,舊片也可當新片看。還可以腦力激盪,回想這兒應該是、大概是這樣、那樣。
坐在電視機前的時間很隨性,從中間或後面看到合我脾胃的,就留意它重播的時間,甚至在報紙的電視節目版畫紅線,務求「補修」劇情。部分電影,即使已看得完整,也可能再看一兩次,把原先沒弄透澈的或特別喜歡的橋段複習一番。最討厭的是,家中那位不看劇情片的人好眼力,常會瞄一眼就提醒我,「這片子你看過了。」
十多年前,為了稍減沉迷於電視機前的罪惡感,我曾隨手寫下電影中精采的雋言妙語,算是附帶做功課。兒子說,「看電視有需要這麼用力嗎?」
可因為有過「寫下的動作」,現在雖然不知雜記本藏身何處,我還是想得起一個女藝人脫口秀的部分妙語:
我曾住在紐約中央公園附近,雖然看不見公園;但如專心聽,有時可以聽到求救的聲音。
我本來是素食主義者,直到有一天坐在客廳中,發現自己很自然地把身子傾向陽光照射的地方。
我以後會去拉皮,直到兩隻耳朵碰在一起。
決定去給鼻子整型,可我坐在候診室裡,看那些畢卡索的畫,想到至少我的鼻子長在正中,便打消了心意;我不要整容後變成一把吉他。
腦中還儲存著一些零星電影對白,適當時機它們會跳出來。比方:
我從小受保護,我的三輪車有七個輪子。
你以為做富人很容易嗎?你上街不小心也不過買個鬆餅,我一不小心卻可能買了一家養老院!
需要支持?去買調整型內衣。
我總是許願一些我不想要的東西,這樣才不會失望。
麻木不仁比較容易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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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見坐在電視機前,也不盡然全無實質效益;只是投資報酬率太低,與耗費的時間和眼力不成比例。
沒有好片可看,遙控器就按來按去,或回頭跳著看新聞,就是很少肯死心從沙發上拔起身。最上進的時刻是去看國家地理雜誌、探索和動物頻道幾個知性台。
退休後手握遙控器的時間更長,更有理由懶散,閒閒無聊時,午晚餐後的消化時間,案頭工作或家務勞動過後的休息,都是我看電視的時刻。
甚至曾一頭栽入連續劇的熱潮。旅行紫禁城、秦陵回來,機緣巧合,碰上康熙、唐太宗、秦始皇的歷史劇。接著,出現日本大河劇《篤姬》和《江──戰國三公主》;它們先後成為我每日的功課。我終於領教了連續劇的魅力,發現固定的時間、有固定節目可期待竟是很扎實的幸福。所以聽到朋友抱怨她的先生是「廳長」,長時坐在客廳看電視,我便說我就是我們家的廳長。
不看電視長片的時間,我偶爾會看影碟──仍然是對著螢幕。完完整整地看一部電影,沒有插播廣告,不跳開去看新聞或綜藝或其他亂七八糟的台,差堪比擬讀了一本書,就看得理直氣壯。尤其片子都是「精挑」過的;部分來自媳婦,部分來自圖書館。
發覺家附近的市立圖書館有影碟可借,我便借了一系列的卓別林,回味默片經典;再後來知道圖書館各分館互通有無,書或影碟可從不同的館調來,而且可以預約,我便借了所有市圖典藏的小津安二郎,認識了以前不曾接觸的日本經典電影。讀到影評或有人推薦哪部電影值得看,我就上網去找;找得到,就預約。一次可預約五部(包括書籍)。有些熱門的片子必須慢慢等;收到通知,就去我指定的分館領取,非常方便。退休之後,我這個市民才享受到市圖這個公共資源如此棒的服務。
回想起來,我與電視絕緣的時間,總共有五次,父母公婆往生,以及最近的一次,三年前我們的狗過世;每次總有數周之久。在哀思中,沒有心情看電視,感覺享受聲光之娛也對逝者不敬。
兩個月前讀到張可久的《山中書事》,有一段說「山中何事,松花釀酒,春水煎茶」,心有所感,便逗趣寫了一張隸書,「日常何事,讀書,寫字,看電視」。儼然以「廳長」為榮呢。
誰知過不久,移動了電視機的位置後,發現機上盒很熱,極少看電視的先生不嫌麻煩,每日關掉電源。開啟電源只是舉手之勞,幾日後,我卻由不耐而興致索然,不看電視了!原來人生的「轉捩點」不一定要是什麼偉大的因緣。
如今,閒閒無聊時,午晚餐後的消化時間,案頭工作或家務勞動過後的休息,我也常坐在沙發上;但是不開電視,我讀書、看雜誌。以前常在新雜誌送來了,才急忙趕進度,把過期的讀完;現在常不到月中,就可以處理它們,或送或歸架或回收。桌上的書也不必長時處於待讀狀態;忽然覺得自己成為有為青年哩。
這日繪畫班同學聚餐,有人說年紀大了一定要運動,為了爭取時間,也為了加強毅力,她都利用看電視的時間做簡易氣功。有人說磨墨寫出來的字,墨色比用現成墨汁的好得多,才有所謂的墨韻;在硯台上磨墨也是修身養性。「不過,為了寫對開宣紙二十八個字,得磨半天!我只有看電視時才有耐心去磨。」
然後,旁邊一個線條畫得特別好的同學教我,不管是繪直線、橫線、或圓或橢圓,不是手腕動,是手腕隨著身子動。說著她的身體向前退後,在速寫簿上畫出很直的線;身體旋轉,手好像轉石磨那樣跟著轉,畫出很大的圓。「這樣畫,以後你要畫多大的圖,都不會有困難。」接著她身體左右擺動,手在紙上「滑翔」,「這樣就可以畫出輕重的筆觸。」
我上過的素描,都只教四個方向的直線,不曾聽過這種畫法;覺得很新奇。她柔和優美的動作有如修行,我喜歡,我也很感謝她耐心教我。
最後她體貼地說,「你看電視時就可以練習,手裡不一定要有筆,就練身體的靈活度。」
我不由失笑,電視之為用大矣!可是我好不容易戒了電視,難道我要為了運動、磨墨、畫圖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再去看電視嗎?
有毒癮的人總是戒不成,大概也因為誘惑很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