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地景》 我的員林過去式
1950年大姊攝於員林公園,背景就是原為武德殿的圖書館。
於它的文教區。
台灣光復前,父親在員林選擇住家時,一定有考慮到「近學校、市場和公園」的條件,但是他很可能沒想到那日式宿舍方圓不到
家緊鄰著員林公園,穿過公園不過七八分鐘,就是「員林國小」,是我度過六年啟蒙歲月的所在。
因為地利之便,那一大片園地是我們兄弟姊妹的遊樂場。公園很多古樹,老人起早來運動,夏日來納涼、答嘴鼓。邊陲有個小湖(有人叫它大池塘),湖中小島有假山、涼亭,和一條「連接陸地」的拱橋,是員林人拍照最愛取景的區塊。湖裡經常有睡蓮綻放,底下蘊藏著無限生機。我和妹妹愛坐在湖上一枝彎著長到水面上的樹幹,雙腳在水裡踢打,看清澈水中的小魚慌張奔竄;看菜農在湖邊沖洗蔬菜。我們也曾趁父母尚未起床,偷偷趕家裡新養的鵝進湖裡游泳並飽食一頓。颱風過後拿畚箕去撈魚蝦,或者去撿掉落一地的樹枝回家當柴火。後來這些童年往事都成為我生命的背景和開始寫作時的題材。
上學會經過面對網球場的「文昌祠」,小時候大家叫它孔子廟。台灣光復後曾有樂隊在那兒反覆不停地練習國旗歌,畫得一手精彩電影看板、外號「黑狗坤」的二舅吹伸縮喇叭。孩童們在廟前雕有雲龍的「石雕御路」攀爬,一邊看樂隊表演。
民國三十八年,國民政府來台,難民及軍隊借住員林國小,大約有一個學期,我們班暫時在廟裡上課,在雕樑畫棟間穿梭玩耍。這兒離家更近,下課時間可以回家拿忘了攜帶的東西。
很多年後,才知道它正式的名字是「興賢書院」,三級古蹟,建於清嘉慶十二年,距今快兩百年,是員林最早傳出弦歌的地方。廟內奉祀的主神是
不過,與我關係最密切的是員林圖書館。它是彰化縣立圖書館的分館。
小時候的課外讀物只有新生報每周一次的「新生兒童」。爸爸允許我把半版的報紙裁下來裝訂成冊,可以再三閱讀。爸爸的書都是日文的,我只找到一本中文的「偵探與化裝術」,也看得津津有味。
大概直到小六,我才登堂入室,進入圖書館。
這棟古典木造建築,原是日本官廳訓練警察武道的武德殿,它和員林國小和我家大約是等邊三角形,都在七八分鐘步行可至的距離。放學後我和同學們在公園裡捉迷藏、跳房子、玩沙包,偶爾才到公園邊緣的圖書館;它寬敞水泥階梯兩邊的斜坡是我們的滑梯。
一日,我獨自怯怯走上圖書館內的木頭地板,雖只看到了少少幾本小學生讀物,卻驚喜地發現這也是小孩可以進來的地方。芝麻開門,那一小步是我人生的一大步。
上初中後,我辦了一張借書證;從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小婦人、小公子,讀到少年維特的煩惱、唐吉訶德。還讀每個月出版的「拾穗」雜誌,其中最教我傾心的是西洋畫家、音樂家、詩人的介紹。拜倫、濟慈、雪萊、舒伯特、貝多芬都是當時「認識」的人物。我也喜歡裡邊的小笑話,常說給為家境煩憂的母親聽。迄今部分笑話,還會在恰當的情境下從腦海中蹦跳出來。
最得意的是我在圖書館「發掘」到據說多年不曾離架、已被蠹魚蛀了不少洞的希臘詩人荷馬的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這兩冊西方文學經典,應是糜文開翻譯的。前者寫的是特洛伊的戰爭,後者記述希臘大將奧德賽戰勝回國在海上碰到的種種挑戰和考驗。愛情與英雄的冒險故事,再加奧林帕斯山上諸神的情感糾葛讓我著迷,一頭栽入希臘神話,甚至為諸神做了枝繁葉茂的「家譜」。後來我也借了米爾頓的「失樂園」、但丁的「神曲」和哥德的「浮士德」。以當時的年紀,對這些大著作的內涵,體會極有限;卻一定從頭讀到尾,有了進入文學殿堂的歡喜。
中學的圖書館無法滿足一個飢渴的心靈,多少個黃昏,放學回家,我沿著小河走向員林圖書館,看雜誌、借書,再從圖書館沿著小河走回家,途中想著書裡的情節,自己編織著一個又一個浪漫的故事。…..
同一個時期,中山路的中華戲院和光明街竹廣市邊的文化戲院也是我出沒之處。二姊氣我「不用功讀書又不做家事,光看小說和電影」,發明了一個用六枝筷子測謊的方法,最後總是逼得我承認又去看電影了。期考前一天,我去看了三個小時的「
文化戲院第一檔電影是「蓬門今始為君開」,起初以為那是影院開張的廣告詞;知道是電影,讓「文學少女」大為驚艷;戲院老闆女兒聽我問那是巧合嗎,還神氣地睨我一眼,說當然是特意挑的。
最愛干渉我們看電影的二姊「嫁掉」那晚,我和四妹興高彩烈去文化戲院看丹尼凱演的喜劇「欽差大臣」。
二姊自己也愛看電影,還喜歡轉述給我們聽,一部「翠翠」,說得非常冗長,因為每個情節、每句對白她都要交代。後來我讀了沈從文的《邊城》,不自覺把二姊說的場景套進去。我自己看過電影,則習慣在腦海中巨細靡遺複習一遍。我還蒐集「電影本事」和明星照片;照片背面寫下他們的基本資料,包括年齡和配偶。
說得一口好故事的是母親,她的戲院是位在西門外婆老家旁的員林戲院,演歌仔戲和舞台新劇。年少時喜歡躺在榻榻米上聽她娓娓說樊梨花、王寶釧和薛平貴,卻覺得歌仔戲水準不高,不是「讀冊人」該看的。有一年,在大學教法國文學的弟弟光能和我應邀參加一場手足文學淵源的座談,我們都說多年後才悟到自己最初的文學啟蒙來自母親。那次座談我才知道當年母親要「偷偷」帶稚齡的弟弟去看戲,常教他先到外面等候,免得被霸氣的我看到,又叫又嚷,奮力阻擋。
時移事轉,如今的員林早已不是當年的面目,九二一地震的次日我心痛地面對興賢書院的崩毀,後來它雖然重建了,已不是我心目中的文昌祠。幾家戲院被超市、加油站、銀行取代;員林國小遷移,原地成為國宅;而武德殿建築的圖書館已擴建成大樓。
世事本如此,不必傷春悲秋;值得高興的是,父母給了我一個很文藝的成長環境。
員林電影院後來倒了,
不過聽說去年又重新開張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