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6-08 18:19:00Liu 靜娟
永恆的溫柔--懷念琦君
九月初,幾個朋友一起到淡水去看琦君大姐,也看她和另一半李唐基先生離開台灣二十年後回來養老的地方。
看到我們,她笑得像一朵花,一方面開心,一方面又在意自己的臉色、穿著好不好看,說,「你們都好年輕喔。」
高齡八十八的她偶爾有時空錯亂的困擾,弄不清楚這是美國還是台灣;可卻有一分要對我們「告狀」的堅持,那是對相依相扶數十年的老伴的不滿。「他是反對黨,我做什麼都反對。」「他都要限制我,我曾想寫詩,他就笑我幾歲了能寫出什麼好詩!」口氣不平,有孩子氣的怨惱。李先生笑著,「她總說可惜當年她的父親不同意她讀外文系,不然也可以用英文寫作;我跟她說如果她不是讀中文系,就沒有今日的琦君了。」
我們一起說對啊,用英文寫作怎麼也比不過以英文為母語的人;國學根基深厚的她以自己的文字書寫,才能寫出一本本優美的、溫柔敦厚的散文,才能對台灣一代代的學子造成那麼大的影響啊。
這幾年她已不創作,卻「餘恨未消」地抱怨以前每寫一篇都要先生過目,他卻多半沒有好話。「就是做菜,要他表示一點看法,他都說不說話就是表示還可以;說話就是要批評,要吵架。」我們覺得驚訝,寫作多年,幾個人還巴巴地要另一半先看自己的文章呢?有時書出版了,家人肯翻兩頁說一句「寫得不錯啊」就算做了交代了。可見這對老夫老妻多麼密切。
上次看到琦君是二○○一年十一月,那次她回了一趟出生地溫州,返美國的家之前,到台灣小做停留看看朋友。
那日,旅邸客廳的電視機上面擺有框在精緻像框裡的大陸行照片。聽我們稱讚,她談到她家的莊園早被共產黨拿去辦中學,只老宅給當古蹟保留著;再後來才做為「琦君文學館」。她所有的著作都已送去,請有專人管理。「那三溪中學,目前只有初中,很快會有高中。」這一趟返鄉,有攝影名家跟隨著拍了一系列的照片,並且貼成很藝術的本子。其中不少拍的是琦君成長的古色古意的故居,和鄰近美麗的山水竹林。她指著老宅一隅,說她媽媽(也是伯母)和二媽(二姨太)房間背對著背;姨太們各有各的娘姨,娘姨之間有競爭,會吵架,自我標榜著給主子梳的是什麼什麼頭;她媽媽量大,不愛爭,說她梳的是鮑魚頭,最簡單。有些照片裡三溪中學的學生和鄉親夾道歡迎,我說坐在「滑竿」--兩根長竿中間籐椅上的她很風光,好像「皇后出巡」;她笑得像小孩,很是可愛。
恰好同時去看她的有雜誌編輯,訪談之外要錄音,請她讀一小段「桂花雨」。
她謙說聲音不好,可是讀起來,嗓子雖有些沙啞,卻很有味道。她念著父親告訴她各種花的名字,其中「叮咚花」,特別柔軟悅耳,好聽極了。念完了,說,「詩人一定覺得桂花可吃很俗氣,但我就是喜歡它。饞嘛。」
說起創作,自然也要談起大學裡的恩師夏承燾先生,「他都說寫文章,心要輕,筆要勤,文要精。輕是指輕鬆。」聲音真是輕柔,像她溫暖柔軟的手。「師母不會說上海話、國語,只我可以和她說家鄉話。她常坐在帳子裡,我都說她像是坐在帳子裡的觀音。」
她回美國後,我們還通過賀卡和一兩封短信,這幾年她深受關節疾病之苦,寫信只草草幾個字--她的字本來就又大又草。她的性子急,常收到信當天就回;曾有一信竟是在郵差等待著的情況下急急寫好、交寄的。我也親自領受過她的急性子,在台北時,邀她為新生副刊寫稿,只要答應,總是來得很快;可是登出後如果沒有很快收到報紙,電話裡的聲音就不大愉快。有一次我親自去投郵,她卻說沒有收到,害我拚命喊寃,又再限時寄去一分。
她一直喜歡小東西,文友們常會得到她愛不釋手買來分享大家的小磁鳥、小鈴鐺、小玩偶;從美國來信,不方便寄她在舊貨攤「搶購」的小擺飾,就偶爾寄一張剪紙--四面立体的紅色春字或囍字。因為上面繫著一條紅棉線,我就把它掛在檯燈上,或用膠帶貼在梳妝鏡上,讓屋子裡增加一分喜氣。
剛認識琦君時,當然是一個晚輩對前輩的仰望。出版新書,寄請她指教;她寫信說陰雨多日,心情低落,讀了我溫馨的書,「人才活了過來」;還說我筆下的兒子多麼可愛生動,「好想抱抱你的寶寶」。她的鼓勵和誇讚總讓我歡喜好久。可惜因為個性靦腆,她邀我去她家玩,說比劍舞給我看;我竟一直拖著不曾去。後來在文藝場合或她們那一輩女作家午后的聚會做個安靜的旁聽生,都很喜歡她的俏皮幽默。她說自己性子急,喫糖時常卡卡就咬碎,只偶爾肯讓糖貼在「天花板」上,讓它慢慢溶化;說她先生凡事認真,「老虎追來了,還要回頭看看牠是公的還是母的。」形容小孩的笑容,她說「他笑得像個小木魚」。最好笑的是,她買了好多蘇雪林的書,要送給學生;因為想讓學生們有蘇先生本人的簽名,便寫信給她,並附了一小疊紙條,「請幫我簽名」。誰知紙條寄回來了,上面寫的全是「琦君」。蘇先生還對人說:「琦君好奇怪,居然叫我幫她簽名。」
琦君的聲音柔軟,表情生動,消遣自己、自己的丈夫或說文壇趣聞,都給人餘味無窮的感覺。
二○○一年那次見面,我帶了一個蠟染棉布做的手縫信插給她,她很歡喜,拍照時,要我也一手捏著它,說,「好像頒獎呢」。阿彬給她一條粉紅絲巾,把她的臉色襯得更好,她圍在脖子上拍照,又俏皮地披在頭上,我們說她非常嫵媚,更把她笑得合不攏嘴。
相隔三年,她的外表並沒有什麼改變,皮膚仍然細緻,聲音仍然輕柔悅耳。因為第一次的拜訪,她捨不得我們走,我們當即約了一個星期之後再來;第二回,差不多是同樣的人,她仍一再問「她是誰」。只有我,因為在她比較年輕時就相交吧--雖然像她說的,我們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她都笑著說,「當然記得,她是劉靜娟啊。」我說滷豆干前也學她先在豆干上畫十字,她的眼睛亮起來,「是啊,我都會畫十字,比較容易入味。我做的菜比這兒的好多了。」問她還比劍舞嗎?她指指丈夫,「他不讓我做,怕危險。」我們大力稱讚李先生對她巨細靡遺的照顧,她說,「生病之後,我才知道他的好。」「學會計的人,什麼事都一板一眼。」
二十多年前,琦君寫到丈夫總是消遣他做任何事都要集思廣益、考慮再三、按部就班;住在美國了,卻還要聽台灣英語教學節目的錄音帶;「英語九百句」學得滾瓜爛熟了,卻就是說不出口。李先生說自己「肚子裡都明白,就是開不了口;茶壺裡煮湯圓,倒不出來,莫辦法。」琦君說茶壺的嘴還會吐蒸氣呢。
現在尚稱健朗的李先生常常要替琦君發言。他說琦君到美國後英文退步了,他後來倒是進步了;因為要做她的司機、護士,家裡大小事都由他出門打交道,再不能守口如瓶。更不會像以前琦君消遣他的,「等你把句子造好,那個當受詞的鄰居,早已跑得老遠;現在進行式變成過去完成式了。」
寫了那麼多年,題材又以童年人物為主,琦君卻永遠不會過時。不同年代的讀者繼續享受著她和母親、外公、阿榮伯、鄉人組成的溫暖世界,似乎証明了「善良敦厚」永恆的價值;那也是身處混亂時代的人心嚮往之、樂於分享的質素吧?而她一貫平淡樸實不取巧的筆觸,似乎也說明了這樣的散文才是可長可久的。
多年前她給我的一封長信中說,「有人說我『貧』,老賣回憶和童年,我也覺得太重覆了。昨天就有人當面這麼勸我,口氣當然是非常委婉的。毀譽有什麼關係呢?寫就寫吧,我太懷念過去,也許真老了,還有很多童年沒『賣』完。我每一想起那些人和事,就會鼻子酸酸的。」
她的童年回憶能打動人,沒有「賞味期限」,就因為它們先讓她鼻子酸酸的,而她又有一枝溫柔的好筆啊。
2004.11.2 自由時報副刊
上一篇:很多年前曾經年少 (下)
下一篇:就是單純的喜悅
阿端
2011-10-14 00:37:00
原來您就是鼎鼎大名的作家劉靜娟啊
一開始逛到您的站台
覺得您寫得真好,當時曾有想說是嗎
也許只是同名同姓
要不然怎還願意跟我回覆
年輕時就很喜歡您的文章
買過不少您的書~
蘇雪林教授的簽名事件是真的嗎?
歲月無情
如今這兩位文壇老前輩已同遊仙界了
台長
2006-06-13 10:00:02
說得對 她年老時反而好看 因為更天真更孩子氣
現在更令人掛心的是李大哥了 那麼好的老伴呢
因為你的回應 才回來重讀舊作
頗多感觸 寫的都是真的啊 蘇雪林也很有意思
很高興你讀過我的書
都是愛文字的人
只是我寫作比較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