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1-09 14:51:09米果@MIMIKO

愛情白皮書

誰都沒有想到要演這樣一齣戲,說穿了,還不就是嚴泰光出的主意。

那時候,富士電視台剛剛播完一部締造高收視率的連續劇,由美少女石田光與剛走紅歌壇的木村拓哉主演,其實是很簡單的大學生活架構,卻因為拍攝鏡頭的詩情畫意與背景音樂的動人旋律,在同學之間引起不小的話題。

有一天,嚴泰光就跟中津留老師提起演戲的點子,當時大家都覺得新鮮而且刺激,但是一講到角色的分配時,就有點尷尬扭捏了。

雖說是一群屬名為「明日會(あすなろ會)」成員之間,有關友情與愛情交織的情節,大家演來應當不陌生,但是演女主角的明珠,每次排戲一碰到纏著各色頭巾、膚色黝黑的沙尼,就是沒辦法柔情似水、深情款款,其中一幕兩人對唱情歌的畫面,更是因為沙尼一再的走音,每每笑倒一堆人,原本羅曼蒂克的情節,也急轉直下成為搞笑劇。

身為導演的嚴泰光,好似把演戲的事情,看成是一件極為嚴肅的事業,不管是排演或是製作襯底音樂的過程,都透露著一股異常認真的執著。那時候,他還在一家建築事務所打工,有一次為了錄製音樂帶,他要我跟瑪琳到他位在西新宿「若葉莊」的住處先行過帶。

原本我以為西新宿盡是超高層大樓,沒想到在大樓陰影的環繞處,竟然有一小塊區域的木造建築,依舊在快速化的蛻變中小心喘息著。木頭的拉門似乎從來不上鎖,上樓的階梯彷彿一個踉蹌就要踩空,而年代久遠的陰暗走道,總覺得梳個髮髻的怪婆婆就要陰沈沈的立在盡頭翻白眼。

走進嚴泰光的房間,看得出來是很man的擺設。雖說是單人房,倒也擺了一個上下舖的床,只是上舖全部堆滿了CD跟書本。可能是因為建築物老舊的關係,原本趨近零度的氣溫更覺得冰冷。我按下電暖爐的開關,把僵硬的腳掌貼著呼呼的熱氣烤起來。一直都喜歡著嚴泰光的瑪琳,頭一次這樣貼近他起居的空間,顯然興奮不已,於是,我又聽了一回她對這段愛情的憧憬。

在戲裡,我扮演一個理智可人的關西女子「星香」,算是陪襯女主角的人物,故事的結尾卻因為戀人在一次車禍中身亡,原來「明日會」的成員也就凋零散去。所以短短一個小時的劇情,要以悲劇收尾。每次排演時,明明是憂傷的氣氛,但是扮演戀人的安秉男,當進行到車禍重傷、回天乏術的那一段,我一邊唸著扣人心弦的台詞,一邊要伸手將被單蓋住他的臉頰,這個人就會在被單底下偷笑,白色的被單在他憋氣忍住笑的顫抖中,不停的上下起伏飄動,原本應該落淚憂傷的情節,就變成一群人撞牆狂笑的窘境。當然,一再重複的NG,身為導演的嚴泰光可就沒什麼好臉色了。

那一晚過好音樂帶子,嚴泰光送我們到車站搭車,夜晚的超高層建築群,靜默的像隻沈睡的巨獸,我們三個異鄉的遊子行走其中,寒冬的凜冽尤其沈重。瑪琳走在前頭,我跟嚴泰光不約而同哼起剛剛一再播放的配樂,然後對望交換一個會心的微笑。

正式公演的那一天,出乎意料的反應熱烈。整個九樓大教室的裡裡外外,塞滿了好奇的老師及同學。因為是大家熟知的故事,因此角色錯亂的樂趣倒是挑起額外的驚喜。我從好幾天前,就一直想辦法不要受到安秉男偷笑的影響,可以順利的演完那段感人的情節,而安秉男也在我的恐嚇之下,對天發誓當天上場一定裝死裝得徹底。

越接近結尾,越感覺到青春流逝的那股無奈的張力,觀眾之中已經有人開始啜泣,而我想起這樣一段日子就要結束,忍不住也流下淚來,頭一次,我們在戲劇行進間,聽到彼此感傷的不捨。

戲劇表演果然獲得如雷的掌聲,雪田校長一直驚嘆表示不可思議。中津留老師幫我們將台詞打字印製成一本美麗的小冊子,誠如戲裡的一段對白:
「或許你早已經遺忘,
那個時候微風輕拂過的味道、那個當下的璀璨陽光……
說不定,我們早已經淡忘的,還包括偶而的爭執、偶而的迷惑、偶而的哭泣、
傷害別人或是被傷害。
歲月流逝,而今談笑間回首,那個年代畢竟無法重來。
然而,那樣的年代,你確實走過一回。
你的人生當中,你總是那樣持續散發著光芒,
這就是——屬於你自己的一段故事……」

跟嚴泰光最後一次見面,是我離開日本的前一天。那天他從出差的大阪趕搭新幹線回來,分秒不差的出現在約定的新宿東口。我跟剛剛打工下班的尹賢榮在儂特利的高角板凳上看著他走過來,好像跟任何一個穿風衣的上班族沒什麼兩樣。

那天的聚會,起因於我的一個率性的要求,提議在深夜的西新宿快車道上,來一回肆意的奔跑。嚴泰光也覺得有趣,拉了好脾氣的尹賢榮一道加入,瑪琳因為簽證的關係,早幾天離開日本,那天我們在京王飯店的國際電話亭跟遠在新加坡的瑪琳連線,告訴她這項瘋狂的計畫,我聽見瑪琳用中文跟我訴說著惋惜,而嚴泰光似乎閃爍著有意的躲藏。

入夜的街道陰森孤寂,我們三個人在快車道上不斷的奔跑嚷嚷,從這一頭劃著S型的曲線奔向另一個盡頭。低溫凝結了我們喘息的律動,形成一道道白霧,我們知道,這將是這一輩子當中,最閃閃發亮的一段記憶。

那一晚,我趕著最後一班電車回家,尹賢榮塞給我一本小冊子,我來不及說聲謝謝,就匆忙的穿過改札口,回頭看見他們揮手的身影,再也不敢多看一眼的奔向月台,害怕就要牽掛著沒辦法道別離了。

站在電車車門旁,我打開尹賢榮送我的小冊子,是「井上靖」原著的《あすなろ物語》,而回到台灣的三個月後,我收到嚴泰光寄來的一本書,野村宏伸的新著《この世の果》——The End of the World。他在書的扉頁裡寫著:永遠不要忘記,我們因為あすなろ所凝聚的回憶。

後來,台灣上演了那一齣戲,翻譯為「愛情白皮書」,我收到歸國後的嚴泰光從濟州島捎來的相片與書信,還是那樣充滿認真與衝勁的調調,熟悉而且不做作。

一直到現在,我都保存著那時從他脖子上霸道得扯下來的藍底白點領巾,還有那本共同記憶著青春的愛情白皮書。



**最左方是飾演掛居的印度人沙尼,接下來是脾氣很好的安秉男,以及擔任導演的嚴泰光,最右側,就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