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1-31 21:16:07晚期風格〈書醫朱尚〉
2011年12月
2011/12/1
是的，這少年已提早成熟了，他在春天就開始收穫了。青春的脈搏和熱情還沒完全顯現呢，但他已經逐漸自覺到了。面對他實在令人賞心悅目，同時兼具漂亮的面孔和美麗的靈魂，他實在是一件值得驚嘆的造物，至於他如何結束或命運如何，都無關緊要了。他如同賽會或戲劇中的一個優雅的角色，他的歡樂雖然與人不關痛癢，但他的憂愁卻能激起人們的美感，他那些血跡斑斑的創傷，如同一朵朵鮮紅的枚瑰。摘自王爾德《格雷的畫像》
這裡所謂的「美麗的靈魂」，應該就是希臘神話納西瑟斯(Narcissus)的靈魂。
王爾德、三島由紀夫都被這種美麗的靈魂附體，即使在不同的時空中，寫出來的文體看起來幾乎是出自同一人的手。即使是翻譯成各種不同的語言，韻味依然存在。
這類作家的命運也同樣受到納西瑟斯悲劇神話的詛咒。
2011/12/2
這本書不是自傳，也不是回憶錄。……
我寫這本書是為了要使我的靈魂解脫某些意念的困擾。這些意念已在我靈魂內翱翔太久了，使我覺得不舒服。摘自《毛姆寫作回憶錄》
毛姆在這本書的第一句話就說：不是回憶錄。中譯本卻偏偏要違反原作者的宣言，把書名改為回憶錄。
毛姆在六十四歲時出版這本書，書名是《總結(Summing up)》。作一個「總結」真正意思是「解脫」，就像是一種「死去」的過程，之後再重生，進入一個新的寫作生涯……
我感到驚訝的是，毛姆在六十五歲之後又登上一大段的寫作高峰……我最喜歡的《月亮與六便士》、《剃刀邊緣》都是「總結」之後的作品……
在師大附近的這堂課，讓我多一次順路逛二手書店的機緣。
在問津堂又買了亨利‧米勒全集的《特意記著》、《謀殺者的時代》，書店裏看到的都買齊了。為什麼沒有人為毛姆出版全集？
在華欣二手書店買到《毛姆寫作回憶錄》，它躲在一個很偏僻的角落，我像找老鼠一樣地把它逮到，老闆真的把它當作老鼠賣，才二十元……
2011/12/3
我討厭以自己的身份寫出自己的思想。雖然我曾以這個觀點寫了很多的東西，但是我是以一個小說家的身份寫的，所以在某種意義上，能把自己認為是故事裡的一個角色。長久以來我已經養成這樣的習慣：在藉著捏造的人物講話時，感到比較舒服。我能更容易地決定他們所要想的，但決定自己所要想的就不容易。摘自《毛姆寫作回憶錄》
這幾年，已經開始厭倦寫日記，就是有一種無法伸展的感覺。可是，我是已經仰賴這樣的方式，重新生活了十年……或許，我應該做個「總結」……再一次重新生活……
2011/12/5
出門時，無法決定要帶哪本書。窗邊的小書架堆了十幾本書，這些大慨就是我這兩個禮拜的存糧，其中也許有兩、三本會中途而廢。而這幾本書又湊巧沒有哪一本能引誘我必需一口氣讀完，如果要決定一本的話，我會選川端康成《日兮月兮‧淺草紅團》，幾天前這故事已讀了一半。之所以沒有一口氣讀完，是覺得故事中的人物已經在我的心中留下影像，在這種情況如果一口氣讀完，影像反而會很快消失。
在書架前頓了一下，第一本當然是《日兮月兮‧淺草紅團》，《毛姆寫作回憶錄》也一併帶著。
整個下午都沉迷在《日兮月兮》書中人物的情感「糾結」中，川端康成的「結」打得真美，當然必定哀愁。
《日兮月兮》這部小說好像沒有繁體版，真可惜。為什麼？……
2011/12/6
我僅要安置下事實，我以完全不用形容詞為目標開始(這是不可能的)。我想，假如你能發現其他恰當的辭語，那麼限定的性質形容詞就可以省略了。就如同我的心眼中所看到的，我的書將會有一封無限長的電報外表，在這電報裏，為了經濟起見，已略去了每個為了使意思清楚所不必要的字……
我能以清晰的字語寫下我看到的事物。我有一種邏輯的感覺，而假如我對字語的豐富和奇異沒有偉大的感覺，無論怎樣，我對語解的聲音卻有一種生動的欣賞力。我知道我不會寫得如同我希望的那樣好，但我費心思想，認為我能達到我「自然的缺點」所允許的寫作境地。我想，我必須朝著「清晰」，「簡單」，「和諧」的目標努力。我把這三個特質按照我給它們的重要性依序排列起來。摘自《毛姆寫作回憶錄》
有時候，腦子裏的字彙不多(尤其是成語)的缺點，對於寫作來說反而是一件好事。
我也有幾乎「禁用成語」的原則。我想，「成語」大慨跟毛姆所說的「限定的性質形容詞」是一樣的東西。
2011/12/7
「簡單」並不像「清晰」那樣是一種明顯的優點。我朝向「簡單」的目標努力，因為我沒有表現「豐富」的才賦。……「簡單」其實也決不是自然就能達到的境地，要達到「簡單」的地步，需要嚴格的紀律。摘自《毛姆寫作回憶錄》
好喜歡「嚴格的紀律」這幾個字。當然不是軍隊那一套表面功夫的紀律……我想，是一種虔誠、率真、素樸、克己的紀律吧！
2011/12/8
前幾天氣溫還飆到三十度，接著卻一路下滑，聽說晚上會驟降到十二度。
空氣中的濕氣也在作怪，熱空氣裏混著濕冷的水氣，冷氣團裏滲著熱蒸氣。冷熱氣團攻守交替地，迫使體溫的調節功能忙得有點神經錯亂，攻防交替的時間差中出現了縫隙，病毒一閃身就闖了進來。
早上起床，喉嚨已經紅腫，濃稠的痰帶著一點血絲。
2011/12/9
你咳了一整夜。鑾這麼說，我自己倒不覺得有這麼嚴重，也就是說，被吵的人比吵人的還痛苦吧。
下午吃了「諾比舒冒」，症狀有改善。其實還不到我會自己買藥來吃的程度，可是鑾已經把藥擺在我的面前。只要不是咳嗽型的感冒，大部份都被我忍隱過去。我並不是什麼自然主義者，想要靠自體的力量抵抗病毒，只是一種從小養成的習慣，忍一下再說，為什麼要忍呢？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一種好面子、生命尊嚴這類的東西在心裏作祟。昨天，在榮總急診室看護T，聽她抱怨太吵睡不好，我一時忍不住訓了她，才一個晚上就忍不住……事後，聽說她抱怨我不是體貼人……好吧！忍是我獨有的，不要再跟別人分享。
我幾乎是這麼想的，有一天我夠老的話，我會在病痛中……想著托爾斯泰……臉上不要出現驚恐的表情，不驚動任何人……忍著……忍著……死去。……就是要靜靜地，不要讓人有機會來急救你……
2011/12/11
昨天，就在下課前十分鐘突然倒嗓子。可能是，咳嗽的病症被藥物壓住了，我以為沒事喉嚨照常地用力。當時孩子們正在糾正我的發音，我饒著舌跟孩子們玩起台灣國語的發音，一下子聲音啞了，我裝著把聲音壓低、變慢，說一聲：一根羽毛也不會動……孩子習慣於在這個時刻會安靜下來，每個人都直挺挺的坐好……等著我像閱兵一樣的，找到表演得最好的孩子，給他一張獎卡……
生病吃了藥懶洋洋的，天氣又轉冷，抱著棉被在電視機前，當了兩天的大傻瓜……人如果病了，電視似乎成了最好的陪伴……
不過很生氣的是，看到郭台銘在電視上喊著：台幹回台投票，機票錢我出。
我們已經成了被大企業綁架的國家。
2011/12/12
一個人靜靜地過著遠離塵囂的生活，使我越來越真切地意識到接受一切的生活信條的含義。不去給別人提建議，不去干涉別人的事情，不去打擾別人的生活───不管你的動機有多麼高尚───這本來是那麼簡單的事情，但對於一個積極生活的人來說卻又是那麼難以做到。別去管它了！但你又不能變得麻木不仁，當人們真誠地需求你的幫助你還是要伸出援助之手。如果你這樣簡樸地生活，奇蹟就會出現。從最意外的地方你將學到最有教育意義的東西……
長期以來一種願望一直在我腦子裏生長，那就是過隱居的生活。我很清楚這個想法的動機───要消滅我身上狂熱份子和說教的影子。摘自亨利‧米勒《穩如蜂鳥》
我們上了年紀的人應該盡己所能的學習過這樣的生活。我相信奇蹟會出現的……
2011/12/13
把話說盡之後，我必須承認，只要我不停地寫下去，就有成為宣傳工具之嫌。實際上我發現只有一種寫作不包含這種令人悲哀的成份，那就是日本的俳句，這是一種韻律格式極為嚴格的詩體，詩人在有限的幾個音節中不加比較，不帶任何修飾地表達自己的愛───通常是對大自然的熱愛。他只是實事求是地把事物的本來面目描繪出來，但對於西方讀者來講，它帶來的常常是歡呼雀躍的反應，就像把壓在他們肩上的重擔突然拿掉了一般，他感到如釋重負，嘴裏發出的只能是〝阿門！〞這樣的歡呼。
以俳句這樣的方式生活，在我看來這是生活的最高境借。摘自亨利‧米勒《穩如蜂鳥》
也許，恢復以前寫150個字日記比較好。
幾乎每天都要在腦子裏刪去一些想寫的，找到一個約略可以用150字表達的意象，寫了之後刪刪補補正好150字……
2011/12/14
我時常想，很多作家，儘管他們的作品流暢而精明，表達的方法技巧而高明，卻時常遭受失敗，其原因是否由於他們的無知呢。他們寫兩三本不但華美並且成熟的書，然後他們就完了。這種情形並不能使一個國家的文學作品豐富起來。為了豐富一個國家的文學，我們必須有的，不是只能產生兩三本書的作家，而是要產生大量作品的作家。摘自《毛姆寫作回憶錄》
「豐富一個國家的文學」是一個多麼艱難的任務。(一個國家的文學推動者應該要有這點認知)
這一段是毛姆六十四歲時說的話，當時他的作品已相當豐富了，他省悟到這個觀點，他的作品必須再豐富再往上推，就寫到老死為止。八十八歲時，他還來得及為自己寫了一本回顧一生的書《Looking Back》，九十一歲去世……這真是一個偉大又完美的作家。
毛姆這本書我捨不得一口氣讀完，我想把它當作今年Anobii記錄讀完的第一百本書……
2011/12/15
然而，雖然我讀了這麼多，我還是一個笨拙的讀者。我讀得很慢，並且是個可憐的跳漏讀者。我發覺不管一本書多壞，多使我厭倦，我都難於不把它看完。……另一方面，也很少有我讀過兩遍的書。我知道有很多書，我無法讀一遍就能把握其全部價值，但它們已經給我當時我所能得到的了。雖然，我可能會忘記它們的細節，但卻能成為我永遠的豐富食糧。我知道有人再三的讀同一本書。其實，他們用眼睛，而不是用感性讀。那是一種機械的練習，像西藏人在轉祈禱輪似的。無疑那是一種無害的工作，但假如他們認為那是聰明的工作，可就錯了。摘自《毛姆寫作回憶錄》
我想，就讀書方式可以分類出很多種族類的人。顯然，我這種會跳字的笨拙讀者是跟毛姆是同一族類。
我常說很想重讀一些書，可是這樣的念頭都很難實現。那是因為重讀的時候，我發現找不回初讀時的感性與熱情，只是讓我對細節更加清楚而已。
讀了毛姆這一段，讓我對於學不會精讀或重讀一本書，感到釋懷……
2011/12/16
咳嗽還沒好。白天好好的，半夜卻咳了起來，可能是因為打鼾的毛病又挫傷了喉嚨的關係吧。
已經按時吃了耳鼻喉科給的藥。下午的上課，整整一個小時，連輕咳一聲都沒有，喉嚨回到了器官該有的位置，沒有卡卡的。
當器官回到最自然的位置，像空氣一樣你感覺不到它的存在時，你就是健康了……
有了師大的這一堂課，我已經找到一條固定逛舊書店的路線。只花了三十元買到志文版的《茶花女》，最近我樂於在五十元以下的書堆中挖寶。另外還看到葛林《喜劇演員》三十元、《憂愁夫人》才十元，可惜我都已經有了，沒買。
2011/12/18
郭台銘在澎湖站台助選的畫面……那一張醜陋的臉將會跟馬英九的臉重疊在一起。
聽他講話，就像抓了一把鈔票往你臉上丟，撂下一句：老子就是有錢，你能怎樣……
2011/12/19
顯然的，沒有一個作家能只在高興時才寫作。假如等到他有心情時才寫，就如他所說的，有靈感時才寫，那麼，他會無限期的等下去，而結果會產生很少作品，或者產生不了作品。職業作家創造心情，也有他的靈感，但他加以控制，藉著定時規則的工作，使靈感成為他的奴婢，供他使喚。之後，寫作就變成一種習慣。摘自《毛姆寫作回憶錄》
白冰冰說：「……泰國選了女總統，馬上就淹大水……」。
這句話聽起來像是……詛咒……
馬先生就站在旁邊……沒有糾正……
這幾天的心情受到總統大選喧囂的政治語言嚴重地干擾，連基本閱讀的感性都被污染了。
我們在川端康成的作品中完全看不到二次大戰軍國主義的激情或反戰議論。谷崎潤一郎更是在戰爭最激烈時，傾注心血於他的寫實主義大作《細雪》，描述的是兄嫂們想辦法把小姑嫁出去的家庭故事，因為跟當時的戰爭基調不合而被查禁……
小說家就是只有一個自己的世界……一個堅固的寫作習慣……這個習慣守住了自己的世界……
2011/12/20
人心在攀登感情的高峰時，可以中途停下來休息；但從怨恨的斜坡往下滑落時，是很難停得下來的。摘自巴爾札克《高老頭》
大慨就是那一天，郭台銘在電視上誇下狂語：「台幹全部回台投票，機票錢我來出。」……就是這句話，讓我從怨恨的斜坡往下滑落……是的，我很難停得下來……現在就一次宣洩到谷底吧！……在我心中，你是世界上最醜陋的人……
結束了……我得重新往上爬……
2011/12/21
我發現，美是一個句點。
在我估想美麗的事物時，我發現除了注視和敬慕外，再也沒有事可做。美麗的事物所給我們的感情是精妙的，但我不能保存這種感情，也不能無限地重複這種感情；世界上最美麗的東西終於還是使我厭倦。摘自《毛姆寫作回憶錄》
就此，畫下句點。我的句點跟毛姆不同，我是在醜惡的事物前畫下句點……
句點似乎在儲蓄下一句發聲的力量。
2011/12/22
我在閱讀莫里亞克《羊羔》。
果然是不折不扣的傑作。說不定還是莫里亞克的全部作品中最高的傑作，甚至超過《黛累絲‧台斯蓋魯》呢。
在這裡《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中的清純無垢的阿萊沙，拂去了俄羅斯的泥土，被移植到完全幾何學式的法蘭西庭園裡，只要是關於阿萊沙，未完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就由莫里亞克來完成，即使這樣說也不會言過其實。摘自三島由紀夫《藝術斷想》
這一段是摘自三島1958年三月二十四日的日記開頭。想不到三島會這麼喜歡莫里亞克……
這一代人已經不認識莫里亞克，在二手書店你看《愛的荒漠》(林鬱出版)，會以為是老掉牙的羅曼史小說……
我在諾貝爾獎全集《1952莫里亞克》的作品年表裏，找不到《羊羔》，也許是那一本1954出版的《綿羊》。而《黛累絲‧台斯蓋魯》應該就是書中的那一篇《苔蕾絲》……
我自得其樂地在書中挖寶，挖呀挖……挖到了莫里亞克……現在才知道原來我挖到的，是三島挖出來又埋進去的東西……
2011/12/23
我的人生與文學的關係，確實是相輔相成。早在青年時代，我就被這種想法所吸引，即人生的目的就是為了文學，唯有為了文學，才試圖使人生組織化，才試圖重新改組人生，其結果，可以說文學只不過用來當作自己生活的依靠罷了。大體上說，在我的作品裡，沒有涉及人應該怎麼生活等這類問題。不過，假如這個社會裡有同我一樣條件的人存在，像我寫作那樣寫作，像我生活那樣生活，我想這是不是也是一種自然而然的解答了人應該怎麼生活這個命題了呢。摘自三島由紀夫《藝術斷想》
昨天，我才說挖到了三島挖出來又埋進去的東西……某種意義來說，就是跟著三島過生活……
2011/12/25
對我來說，正是冒險才是最寂寞的作業。同時，也不必害怕它讓人感到寂寞。在現代繁忙的傳媒圈裡，作家的最大病患，就是擔心〝會不會使讀者感到寂寞〞這樣的一種神經病。在小說方面，我覺得如果沒有某種程度的寂寞，似乎是不能吸引讀者的精神進入冒險的境界。此時此刻，我想做的，就是把歌德的《威廉‧邁斯特的漫遊時代》中的寂寞變成自己的東西。摘自三島由紀夫《藝術斷想》
這一段是摘自三島1959年十月二十日的日記。
必定有一種神秘的東西在三島說說的這種寂寞中，不然如何能夠〝吸引讀者的精神進入冒險的境界〞。歌德的《威廉‧邁斯特的漫遊時代》中的寂寞，真的太難捉摸。也許Alian-Fournier《大莫納》(Le Grand Meaulness)比較容易感應的那種神秘，可是那種寂寞的力道就不見了。
之所以會提起《大莫納》，是因為三島在另一篇《我喜歡的作品及人物》提到，而《大莫納》正好我不久前才讀過……這些摘錄的日記裡，三島提到很多小說……我很喜歡三島讀書的品味……
2011/12/26
這幾天溫度驟降，可是我的身體卻不知道怎麼調節。體內還蘊存著一股熱氣，稍微穿保暖一點，走起路來就會滿身大汗，感覺很狼狽，可是穿得少一點，坐在咖啡館裡讀書讀久了，會有一股寒意直逼心頭……
晚上睡覺也是一樣，剛躺進被窩裏時，身體還在發熱，可是睡著之後會像停電一樣，從胸口開始寒氣直闖而入，引來一陣全身冷顫，也許跟血糖突降的現象很像。這幾年冬天，我總是需要在胸口上多蓋床小被子，堵住寒氣侵襲……
鑾的體質正好跟我相反，她睡著後反而身體發熱。幾次半夜冷顫的經驗之後，我告訴鑾，有一天夠老的時候，我體力將無法抵抗這種半夜的寒顫時，就會跟這個世界說再見。我覺得能夠這樣死去是幸福的……讓我又想起托爾斯泰最後必定是一陣寒顫之後死去……一個人如果可以預想自己如何死去，是多麼神妙的事情……
2011/12/27
找到了福婁拜的鸚鵡，就是那一篇《簡單的心》(在《三個故事及十一月》裏的第一個故事)，故事的結尾是，當了一輩子女僕的菲麗絲黛，臨終前懷抱著她簡單的信仰、簡單的心，想像著那隻巨大的鸚鵡，在她頭頂上的天空翱翔……
昨天的日記裏提到，〝預想自己如何死去”就是要有一個天使的畫面，對菲麗絲黛而言，那隻鸚鵡就是她的天使，而托爾斯泰是我的天使……也許是他蓄著一大把白鬍鬚的老人形像吸引了我……如果我夠老的話大慨也可以擁有一把白鬍鬚……
2011/12/28
有助於表現感情的語句一定非常有限。要是沒有限度，這本書必會以第一人稱寫成。摘自福婁拜《十一月》
也許，這就是我偏愛第一人稱小說的原因吧。
不過，我必需把第一人稱做一個擴大的解釋。有些小說雖然以第三人稱寫成，但是，作者安排書中人物做了很多自白的敘述，這時文體就轉成了第一人稱，這一種類形的小說在我讀完之後，心中幾乎認定它是第一稱小說，而且是打從心裏就搞混了……我幾乎把所有心中認定的好書都誤以為是第一人稱寫的……
2011/12/29
我在金山南路的小巷子口一間小咖啡店的窗邊坐下。老師，你來了！老闆娘帶著熱誠的笑容招呼我，那個〝你〞的發音介於〝你〞和〝您〞之間，我很喜歡這種很自然的敬稱。我依舊點一杯曼特寧和手工蛋糕，雖然老闆娘已經知道我的習慣……
每個禮拜一個小時，在這裡教一個羞澀的孩子下圍棋，到現在為止我還是把他想像成小普魯斯特，我意思是說他的羞澀性格還有陪他來的母親，讓我有這種聯想……有時候看著他們的神情，我心裏在偷笑：我怎麼可以教小普魯斯特下圍棋呢，會不會傷害他的文學天份……是的這種雕蟲小技總是困了他，我發現了就講個故事給他聽，他又開懷了起來……我心裏又偷笑一下：你明明就是一個小普魯斯特……
我總是提前半個小時來，享受一下咖啡店安靜的氣氛，順便把蛋糕預先吃完，免得上課的時候邊吃邊教有點尷尬。那位母親，你叫我怎麼形容她，那就把她想像成小普魯斯特的媽媽吧！她已經交代老闆娘不准收我的錢，這份下午茶由她來買單……
這堂課成了我最愉快的一堂課，除此之外，在來到這間咖啡店之前，我先繞一趟二手書店。完整的路線是這樣的：捷運公館站下車→新生南路巷子的雅博客→羅斯福路巷子的雅舍一店→過地下道對面的胡思公館店→羅斯福路的雅舍二店→捷運台電大樓站的書寶二手書店→隔壁的隔壁問津堂→師大路的華欣二手書店一店→和平東路的華欣二手書店二店
其實，可以順路繞過茉莉二手書店，但是我卻獨獨跳過它，理由只一個就是茉莉已經在二手書店的行業中佔著「獨大」的地位，把其它二手書店遠遠拋在後頭，我討厭的就是「獨大」，如此而已……
買到了莫理亞克《黑天使》(志文版)，前幾天才談到他，他就出現了……
2011/12/30
愛龍：
是十八歲了吧！
又是一個新的里程卑，
不論前途是暗是亮，
年輕是我們最大的本錢。
好好利用它，
「花開堪折直需折，
莫待無花空折枝。」 阿僑 68.7.9
這是昨天買的《黑天使》書上的贈書題文。三十八年後這本書到了我的手上，愛龍先生卻已經五十歲了……
十八歲，就像出航的第一天，有一總甜蜜的感覺。也許，知道自己就要去冒險，眼前雖然一片茫茫，心中卻掩不住一股激動之情，站在甲板上卻裝著一副蠻不在乎的樣子，即使這條船正在沉沒他還是這副樣子……
又將是新的一年，五十八歲的人至少還有點力氣可以「空折枝」。對我而言，「寫小說」才是「摘花」，寫我這種「雜記型日記」只是「空折枝」……
2011/12/31
2011年的最後四個小時，我們跟往常的夜晚一樣過日子，十點鐘到了還是照常去睡覺。
到了我們這個年紀，還能有什麼新鮮的事，生命已經定了調，往後所遭遇到的不再是什麼生命，而是時光，不！甚至不是時光，只是一種固定程序的循環而已……
是的，這少年已提早成熟了，他在春天就開始收穫了。青春的脈搏和熱情還沒完全顯現呢，但他已經逐漸自覺到了。面對他實在令人賞心悅目，同時兼具漂亮的面孔和美麗的靈魂，他實在是一件值得驚嘆的造物，至於他如何結束或命運如何，都無關緊要了。他如同賽會或戲劇中的一個優雅的角色，他的歡樂雖然與人不關痛癢，但他的憂愁卻能激起人們的美感，他那些血跡斑斑的創傷，如同一朵朵鮮紅的枚瑰。摘自王爾德《格雷的畫像》
這裡所謂的「美麗的靈魂」，應該就是希臘神話納西瑟斯(Narcissus)的靈魂。
王爾德、三島由紀夫都被這種美麗的靈魂附體，即使在不同的時空中，寫出來的文體看起來幾乎是出自同一人的手。即使是翻譯成各種不同的語言，韻味依然存在。
這類作家的命運也同樣受到納西瑟斯悲劇神話的詛咒。
2011/12/2
這本書不是自傳，也不是回憶錄。……
我寫這本書是為了要使我的靈魂解脫某些意念的困擾。這些意念已在我靈魂內翱翔太久了，使我覺得不舒服。摘自《毛姆寫作回憶錄》
毛姆在這本書的第一句話就說：不是回憶錄。中譯本卻偏偏要違反原作者的宣言，把書名改為回憶錄。
毛姆在六十四歲時出版這本書，書名是《總結(Summing up)》。作一個「總結」真正意思是「解脫」，就像是一種「死去」的過程，之後再重生，進入一個新的寫作生涯……
我感到驚訝的是，毛姆在六十五歲之後又登上一大段的寫作高峰……我最喜歡的《月亮與六便士》、《剃刀邊緣》都是「總結」之後的作品……
在師大附近的這堂課，讓我多一次順路逛二手書店的機緣。
在問津堂又買了亨利‧米勒全集的《特意記著》、《謀殺者的時代》，書店裏看到的都買齊了。為什麼沒有人為毛姆出版全集？
在華欣二手書店買到《毛姆寫作回憶錄》，它躲在一個很偏僻的角落，我像找老鼠一樣地把它逮到，老闆真的把它當作老鼠賣，才二十元……
2011/12/3
我討厭以自己的身份寫出自己的思想。雖然我曾以這個觀點寫了很多的東西，但是我是以一個小說家的身份寫的，所以在某種意義上，能把自己認為是故事裡的一個角色。長久以來我已經養成這樣的習慣：在藉著捏造的人物講話時，感到比較舒服。我能更容易地決定他們所要想的，但決定自己所要想的就不容易。摘自《毛姆寫作回憶錄》
這幾年，已經開始厭倦寫日記，就是有一種無法伸展的感覺。可是，我是已經仰賴這樣的方式，重新生活了十年……或許，我應該做個「總結」……再一次重新生活……
2011/12/5
出門時，無法決定要帶哪本書。窗邊的小書架堆了十幾本書，這些大慨就是我這兩個禮拜的存糧，其中也許有兩、三本會中途而廢。而這幾本書又湊巧沒有哪一本能引誘我必需一口氣讀完，如果要決定一本的話，我會選川端康成《日兮月兮‧淺草紅團》，幾天前這故事已讀了一半。之所以沒有一口氣讀完，是覺得故事中的人物已經在我的心中留下影像，在這種情況如果一口氣讀完，影像反而會很快消失。
在書架前頓了一下，第一本當然是《日兮月兮‧淺草紅團》，《毛姆寫作回憶錄》也一併帶著。
整個下午都沉迷在《日兮月兮》書中人物的情感「糾結」中，川端康成的「結」打得真美，當然必定哀愁。
《日兮月兮》這部小說好像沒有繁體版，真可惜。為什麼？……
2011/12/6
我僅要安置下事實，我以完全不用形容詞為目標開始(這是不可能的)。我想，假如你能發現其他恰當的辭語，那麼限定的性質形容詞就可以省略了。就如同我的心眼中所看到的，我的書將會有一封無限長的電報外表，在這電報裏，為了經濟起見，已略去了每個為了使意思清楚所不必要的字……
我能以清晰的字語寫下我看到的事物。我有一種邏輯的感覺，而假如我對字語的豐富和奇異沒有偉大的感覺，無論怎樣，我對語解的聲音卻有一種生動的欣賞力。我知道我不會寫得如同我希望的那樣好，但我費心思想，認為我能達到我「自然的缺點」所允許的寫作境地。我想，我必須朝著「清晰」，「簡單」，「和諧」的目標努力。我把這三個特質按照我給它們的重要性依序排列起來。摘自《毛姆寫作回憶錄》
有時候，腦子裏的字彙不多(尤其是成語)的缺點，對於寫作來說反而是一件好事。
我也有幾乎「禁用成語」的原則。我想，「成語」大慨跟毛姆所說的「限定的性質形容詞」是一樣的東西。
2011/12/7
「簡單」並不像「清晰」那樣是一種明顯的優點。我朝向「簡單」的目標努力，因為我沒有表現「豐富」的才賦。……「簡單」其實也決不是自然就能達到的境地，要達到「簡單」的地步，需要嚴格的紀律。摘自《毛姆寫作回憶錄》
好喜歡「嚴格的紀律」這幾個字。當然不是軍隊那一套表面功夫的紀律……我想，是一種虔誠、率真、素樸、克己的紀律吧！
2011/12/8
前幾天氣溫還飆到三十度，接著卻一路下滑，聽說晚上會驟降到十二度。
空氣中的濕氣也在作怪，熱空氣裏混著濕冷的水氣，冷氣團裏滲著熱蒸氣。冷熱氣團攻守交替地，迫使體溫的調節功能忙得有點神經錯亂，攻防交替的時間差中出現了縫隙，病毒一閃身就闖了進來。
早上起床，喉嚨已經紅腫，濃稠的痰帶著一點血絲。
2011/12/9
你咳了一整夜。鑾這麼說，我自己倒不覺得有這麼嚴重，也就是說，被吵的人比吵人的還痛苦吧。
下午吃了「諾比舒冒」，症狀有改善。其實還不到我會自己買藥來吃的程度，可是鑾已經把藥擺在我的面前。只要不是咳嗽型的感冒，大部份都被我忍隱過去。我並不是什麼自然主義者，想要靠自體的力量抵抗病毒，只是一種從小養成的習慣，忍一下再說，為什麼要忍呢？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一種好面子、生命尊嚴這類的東西在心裏作祟。昨天，在榮總急診室看護T，聽她抱怨太吵睡不好，我一時忍不住訓了她，才一個晚上就忍不住……事後，聽說她抱怨我不是體貼人……好吧！忍是我獨有的，不要再跟別人分享。
我幾乎是這麼想的，有一天我夠老的話，我會在病痛中……想著托爾斯泰……臉上不要出現驚恐的表情，不驚動任何人……忍著……忍著……死去。……就是要靜靜地，不要讓人有機會來急救你……
2011/12/11
昨天，就在下課前十分鐘突然倒嗓子。可能是，咳嗽的病症被藥物壓住了，我以為沒事喉嚨照常地用力。當時孩子們正在糾正我的發音，我饒著舌跟孩子們玩起台灣國語的發音，一下子聲音啞了，我裝著把聲音壓低、變慢，說一聲：一根羽毛也不會動……孩子習慣於在這個時刻會安靜下來，每個人都直挺挺的坐好……等著我像閱兵一樣的，找到表演得最好的孩子，給他一張獎卡……
生病吃了藥懶洋洋的，天氣又轉冷，抱著棉被在電視機前，當了兩天的大傻瓜……人如果病了，電視似乎成了最好的陪伴……
不過很生氣的是，看到郭台銘在電視上喊著：台幹回台投票，機票錢我出。
我們已經成了被大企業綁架的國家。
2011/12/12
一個人靜靜地過著遠離塵囂的生活，使我越來越真切地意識到接受一切的生活信條的含義。不去給別人提建議，不去干涉別人的事情，不去打擾別人的生活───不管你的動機有多麼高尚───這本來是那麼簡單的事情，但對於一個積極生活的人來說卻又是那麼難以做到。別去管它了！但你又不能變得麻木不仁，當人們真誠地需求你的幫助你還是要伸出援助之手。如果你這樣簡樸地生活，奇蹟就會出現。從最意外的地方你將學到最有教育意義的東西……
長期以來一種願望一直在我腦子裏生長，那就是過隱居的生活。我很清楚這個想法的動機───要消滅我身上狂熱份子和說教的影子。摘自亨利‧米勒《穩如蜂鳥》
我們上了年紀的人應該盡己所能的學習過這樣的生活。我相信奇蹟會出現的……
2011/12/13
把話說盡之後，我必須承認，只要我不停地寫下去，就有成為宣傳工具之嫌。實際上我發現只有一種寫作不包含這種令人悲哀的成份，那就是日本的俳句，這是一種韻律格式極為嚴格的詩體，詩人在有限的幾個音節中不加比較，不帶任何修飾地表達自己的愛───通常是對大自然的熱愛。他只是實事求是地把事物的本來面目描繪出來，但對於西方讀者來講，它帶來的常常是歡呼雀躍的反應，就像把壓在他們肩上的重擔突然拿掉了一般，他感到如釋重負，嘴裏發出的只能是〝阿門！〞這樣的歡呼。
以俳句這樣的方式生活，在我看來這是生活的最高境借。摘自亨利‧米勒《穩如蜂鳥》
也許，恢復以前寫150個字日記比較好。
幾乎每天都要在腦子裏刪去一些想寫的，找到一個約略可以用150字表達的意象，寫了之後刪刪補補正好150字……
2011/12/14
我時常想，很多作家，儘管他們的作品流暢而精明，表達的方法技巧而高明，卻時常遭受失敗，其原因是否由於他們的無知呢。他們寫兩三本不但華美並且成熟的書，然後他們就完了。這種情形並不能使一個國家的文學作品豐富起來。為了豐富一個國家的文學，我們必須有的，不是只能產生兩三本書的作家，而是要產生大量作品的作家。摘自《毛姆寫作回憶錄》
「豐富一個國家的文學」是一個多麼艱難的任務。(一個國家的文學推動者應該要有這點認知)
這一段是毛姆六十四歲時說的話，當時他的作品已相當豐富了，他省悟到這個觀點，他的作品必須再豐富再往上推，就寫到老死為止。八十八歲時，他還來得及為自己寫了一本回顧一生的書《Looking Back》，九十一歲去世……這真是一個偉大又完美的作家。
毛姆這本書我捨不得一口氣讀完，我想把它當作今年Anobii記錄讀完的第一百本書……
2011/12/15
然而，雖然我讀了這麼多，我還是一個笨拙的讀者。我讀得很慢，並且是個可憐的跳漏讀者。我發覺不管一本書多壞，多使我厭倦，我都難於不把它看完。……另一方面，也很少有我讀過兩遍的書。我知道有很多書，我無法讀一遍就能把握其全部價值，但它們已經給我當時我所能得到的了。雖然，我可能會忘記它們的細節，但卻能成為我永遠的豐富食糧。我知道有人再三的讀同一本書。其實，他們用眼睛，而不是用感性讀。那是一種機械的練習，像西藏人在轉祈禱輪似的。無疑那是一種無害的工作，但假如他們認為那是聰明的工作，可就錯了。摘自《毛姆寫作回憶錄》
我想，就讀書方式可以分類出很多種族類的人。顯然，我這種會跳字的笨拙讀者是跟毛姆是同一族類。
我常說很想重讀一些書，可是這樣的念頭都很難實現。那是因為重讀的時候，我發現找不回初讀時的感性與熱情，只是讓我對細節更加清楚而已。
讀了毛姆這一段，讓我對於學不會精讀或重讀一本書，感到釋懷……
2011/12/16
咳嗽還沒好。白天好好的，半夜卻咳了起來，可能是因為打鼾的毛病又挫傷了喉嚨的關係吧。
已經按時吃了耳鼻喉科給的藥。下午的上課，整整一個小時，連輕咳一聲都沒有，喉嚨回到了器官該有的位置，沒有卡卡的。
當器官回到最自然的位置，像空氣一樣你感覺不到它的存在時，你就是健康了……
有了師大的這一堂課，我已經找到一條固定逛舊書店的路線。只花了三十元買到志文版的《茶花女》，最近我樂於在五十元以下的書堆中挖寶。另外還看到葛林《喜劇演員》三十元、《憂愁夫人》才十元，可惜我都已經有了，沒買。
2011/12/18
郭台銘在澎湖站台助選的畫面……那一張醜陋的臉將會跟馬英九的臉重疊在一起。
聽他講話，就像抓了一把鈔票往你臉上丟，撂下一句：老子就是有錢，你能怎樣……
2011/12/19
顯然的，沒有一個作家能只在高興時才寫作。假如等到他有心情時才寫，就如他所說的，有靈感時才寫，那麼，他會無限期的等下去，而結果會產生很少作品，或者產生不了作品。職業作家創造心情，也有他的靈感，但他加以控制，藉著定時規則的工作，使靈感成為他的奴婢，供他使喚。之後，寫作就變成一種習慣。摘自《毛姆寫作回憶錄》
白冰冰說：「……泰國選了女總統，馬上就淹大水……」。
這句話聽起來像是……詛咒……
馬先生就站在旁邊……沒有糾正……
這幾天的心情受到總統大選喧囂的政治語言嚴重地干擾，連基本閱讀的感性都被污染了。
我們在川端康成的作品中完全看不到二次大戰軍國主義的激情或反戰議論。谷崎潤一郎更是在戰爭最激烈時，傾注心血於他的寫實主義大作《細雪》，描述的是兄嫂們想辦法把小姑嫁出去的家庭故事，因為跟當時的戰爭基調不合而被查禁……
小說家就是只有一個自己的世界……一個堅固的寫作習慣……這個習慣守住了自己的世界……
2011/12/20
人心在攀登感情的高峰時，可以中途停下來休息；但從怨恨的斜坡往下滑落時，是很難停得下來的。摘自巴爾札克《高老頭》
大慨就是那一天，郭台銘在電視上誇下狂語：「台幹全部回台投票，機票錢我來出。」……就是這句話，讓我從怨恨的斜坡往下滑落……是的，我很難停得下來……現在就一次宣洩到谷底吧！……在我心中，你是世界上最醜陋的人……
結束了……我得重新往上爬……
2011/12/21
我發現，美是一個句點。
在我估想美麗的事物時，我發現除了注視和敬慕外，再也沒有事可做。美麗的事物所給我們的感情是精妙的，但我不能保存這種感情，也不能無限地重複這種感情；世界上最美麗的東西終於還是使我厭倦。摘自《毛姆寫作回憶錄》
就此，畫下句點。我的句點跟毛姆不同，我是在醜惡的事物前畫下句點……
句點似乎在儲蓄下一句發聲的力量。
2011/12/22
我在閱讀莫里亞克《羊羔》。
果然是不折不扣的傑作。說不定還是莫里亞克的全部作品中最高的傑作，甚至超過《黛累絲‧台斯蓋魯》呢。
在這裡《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中的清純無垢的阿萊沙，拂去了俄羅斯的泥土，被移植到完全幾何學式的法蘭西庭園裡，只要是關於阿萊沙，未完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就由莫里亞克來完成，即使這樣說也不會言過其實。摘自三島由紀夫《藝術斷想》
這一段是摘自三島1958年三月二十四日的日記開頭。想不到三島會這麼喜歡莫里亞克……
這一代人已經不認識莫里亞克，在二手書店你看《愛的荒漠》(林鬱出版)，會以為是老掉牙的羅曼史小說……
我在諾貝爾獎全集《1952莫里亞克》的作品年表裏，找不到《羊羔》，也許是那一本1954出版的《綿羊》。而《黛累絲‧台斯蓋魯》應該就是書中的那一篇《苔蕾絲》……
我自得其樂地在書中挖寶，挖呀挖……挖到了莫里亞克……現在才知道原來我挖到的，是三島挖出來又埋進去的東西……
2011/12/23
我的人生與文學的關係，確實是相輔相成。早在青年時代，我就被這種想法所吸引，即人生的目的就是為了文學，唯有為了文學，才試圖使人生組織化，才試圖重新改組人生，其結果，可以說文學只不過用來當作自己生活的依靠罷了。大體上說，在我的作品裡，沒有涉及人應該怎麼生活等這類問題。不過，假如這個社會裡有同我一樣條件的人存在，像我寫作那樣寫作，像我生活那樣生活，我想這是不是也是一種自然而然的解答了人應該怎麼生活這個命題了呢。摘自三島由紀夫《藝術斷想》
昨天，我才說挖到了三島挖出來又埋進去的東西……某種意義來說，就是跟著三島過生活……
2011/12/25
對我來說，正是冒險才是最寂寞的作業。同時，也不必害怕它讓人感到寂寞。在現代繁忙的傳媒圈裡，作家的最大病患，就是擔心〝會不會使讀者感到寂寞〞這樣的一種神經病。在小說方面，我覺得如果沒有某種程度的寂寞，似乎是不能吸引讀者的精神進入冒險的境界。此時此刻，我想做的，就是把歌德的《威廉‧邁斯特的漫遊時代》中的寂寞變成自己的東西。摘自三島由紀夫《藝術斷想》
這一段是摘自三島1959年十月二十日的日記。
必定有一種神秘的東西在三島說說的這種寂寞中，不然如何能夠〝吸引讀者的精神進入冒險的境界〞。歌德的《威廉‧邁斯特的漫遊時代》中的寂寞，真的太難捉摸。也許Alian-Fournier《大莫納》(Le Grand Meaulness)比較容易感應的那種神秘，可是那種寂寞的力道就不見了。
之所以會提起《大莫納》，是因為三島在另一篇《我喜歡的作品及人物》提到，而《大莫納》正好我不久前才讀過……這些摘錄的日記裡，三島提到很多小說……我很喜歡三島讀書的品味……
2011/12/26
這幾天溫度驟降，可是我的身體卻不知道怎麼調節。體內還蘊存著一股熱氣，稍微穿保暖一點，走起路來就會滿身大汗，感覺很狼狽，可是穿得少一點，坐在咖啡館裡讀書讀久了，會有一股寒意直逼心頭……
晚上睡覺也是一樣，剛躺進被窩裏時，身體還在發熱，可是睡著之後會像停電一樣，從胸口開始寒氣直闖而入，引來一陣全身冷顫，也許跟血糖突降的現象很像。這幾年冬天，我總是需要在胸口上多蓋床小被子，堵住寒氣侵襲……
鑾的體質正好跟我相反，她睡著後反而身體發熱。幾次半夜冷顫的經驗之後，我告訴鑾，有一天夠老的時候，我體力將無法抵抗這種半夜的寒顫時，就會跟這個世界說再見。我覺得能夠這樣死去是幸福的……讓我又想起托爾斯泰最後必定是一陣寒顫之後死去……一個人如果可以預想自己如何死去，是多麼神妙的事情……
2011/12/27
找到了福婁拜的鸚鵡，就是那一篇《簡單的心》(在《三個故事及十一月》裏的第一個故事)，故事的結尾是，當了一輩子女僕的菲麗絲黛，臨終前懷抱著她簡單的信仰、簡單的心，想像著那隻巨大的鸚鵡，在她頭頂上的天空翱翔……
昨天的日記裏提到，〝預想自己如何死去”就是要有一個天使的畫面，對菲麗絲黛而言，那隻鸚鵡就是她的天使，而托爾斯泰是我的天使……也許是他蓄著一大把白鬍鬚的老人形像吸引了我……如果我夠老的話大慨也可以擁有一把白鬍鬚……
2011/12/28
有助於表現感情的語句一定非常有限。要是沒有限度，這本書必會以第一人稱寫成。摘自福婁拜《十一月》
也許，這就是我偏愛第一人稱小說的原因吧。
不過，我必需把第一人稱做一個擴大的解釋。有些小說雖然以第三人稱寫成，但是，作者安排書中人物做了很多自白的敘述，這時文體就轉成了第一人稱，這一種類形的小說在我讀完之後，心中幾乎認定它是第一稱小說，而且是打從心裏就搞混了……我幾乎把所有心中認定的好書都誤以為是第一人稱寫的……
2011/12/29
我在金山南路的小巷子口一間小咖啡店的窗邊坐下。老師，你來了！老闆娘帶著熱誠的笑容招呼我，那個〝你〞的發音介於〝你〞和〝您〞之間，我很喜歡這種很自然的敬稱。我依舊點一杯曼特寧和手工蛋糕，雖然老闆娘已經知道我的習慣……
每個禮拜一個小時，在這裡教一個羞澀的孩子下圍棋，到現在為止我還是把他想像成小普魯斯特，我意思是說他的羞澀性格還有陪他來的母親，讓我有這種聯想……有時候看著他們的神情，我心裏在偷笑：我怎麼可以教小普魯斯特下圍棋呢，會不會傷害他的文學天份……是的這種雕蟲小技總是困了他，我發現了就講個故事給他聽，他又開懷了起來……我心裏又偷笑一下：你明明就是一個小普魯斯特……
我總是提前半個小時來，享受一下咖啡店安靜的氣氛，順便把蛋糕預先吃完，免得上課的時候邊吃邊教有點尷尬。那位母親，你叫我怎麼形容她，那就把她想像成小普魯斯特的媽媽吧！她已經交代老闆娘不准收我的錢，這份下午茶由她來買單……
這堂課成了我最愉快的一堂課，除此之外，在來到這間咖啡店之前，我先繞一趟二手書店。完整的路線是這樣的：捷運公館站下車→新生南路巷子的雅博客→羅斯福路巷子的雅舍一店→過地下道對面的胡思公館店→羅斯福路的雅舍二店→捷運台電大樓站的書寶二手書店→隔壁的隔壁問津堂→師大路的華欣二手書店一店→和平東路的華欣二手書店二店
其實，可以順路繞過茉莉二手書店，但是我卻獨獨跳過它，理由只一個就是茉莉已經在二手書店的行業中佔著「獨大」的地位，把其它二手書店遠遠拋在後頭，我討厭的就是「獨大」，如此而已……
買到了莫理亞克《黑天使》(志文版)，前幾天才談到他，他就出現了……
2011/12/30
愛龍：
是十八歲了吧！
又是一個新的里程卑，
不論前途是暗是亮，
年輕是我們最大的本錢。
好好利用它，
「花開堪折直需折，
莫待無花空折枝。」 阿僑 68.7.9
這是昨天買的《黑天使》書上的贈書題文。三十八年後這本書到了我的手上，愛龍先生卻已經五十歲了……
十八歲，就像出航的第一天，有一總甜蜜的感覺。也許，知道自己就要去冒險，眼前雖然一片茫茫，心中卻掩不住一股激動之情，站在甲板上卻裝著一副蠻不在乎的樣子，即使這條船正在沉沒他還是這副樣子……
又將是新的一年，五十八歲的人至少還有點力氣可以「空折枝」。對我而言，「寫小說」才是「摘花」，寫我這種「雜記型日記」只是「空折枝」……
2011/12/31
2011年的最後四個小時，我們跟往常的夜晚一樣過日子，十點鐘到了還是照常去睡覺。
到了我們這個年紀，還能有什麼新鮮的事，生命已經定了調，往後所遭遇到的不再是什麼生命，而是時光，不！甚至不是時光，只是一種固定程序的循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