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1-31 20:59:24晚期風格〈書醫朱尚〉

2006年1月

2006/1/1
換了一間咖啡店吃早餐,還是選擇坐在門廊上的咖啡座。他有他的執著,他厭倦一成不變,卻又不喜歡疲於應付迎面而來的改變。就像他喜歡流浪的感覺,卻不喜歡走馬看花式的旅行。他寧可像候鳥一樣的遷徙,這二十年來搬了八次,他還在構思下一次搬家的圖像。
他正想要改變寫日記的方式、讀書的習慣、是否該發點時間段練棋力…
2006/1/2
醫生說我得了〝頭腦病〞,老媽用一種很平淡的家常話告訴我,顫抖的食指指著太陽穴,我知道醫生說的是帕金森氏症。外祖母也是這樣,當時沒有這種專業的病名,老媽習慣用台語稱之為頭腦病。
小時候老媽也是指著頭告訴我:外祖母得了頭腦病。當時我就好像看到媽媽的未來,聽出她的語氣中隱含的暗示:這可能是家族的遺傳病。
2006/1/3
有一段記憶,迷困我很久。寒冬的高山上,跟隨一群年輕人,順著狹窄陡峭的石階往上走,像仙人雲遊山中,兩旁的岩壁壯觀無比。記憶只有這些,隱約覺得鑾也在場,哪座山?那一年?沒留下任何證據、痕跡。或許,只是一次應朋友之邀的應酬式登山,卻被好幾次的夢攪亂了,為的只是讓登山的記憶更魔幻,以慰藉我不能再登山的遺憾。
2006/1/4
都市的建築越來越越龐大,人們顯得越來越渺小。跟著下班的人潮湧入捷運台北站,就像螞蟻鑽進土洞。
看著他們走路的樣子,又像是不在行走,心思並不在這個空間裏,只是被一種機械式的指令往前推進,在每個特定的位置轉彎、停止,走進車箱,走出車箱。
走出芝山站,抬頭望見一輪彎勾的新月,才感受到腳步有一點輕快。
2006/1/5
帶著一點點鄉愁,回新竹老單位一趟。嚴格地說不算一種鄉愁,只是連繫一下舊情感,讓自己感覺還在人群之中而已。不知道為什麼在這裏工作20年,這麼大的生命板塊,在回憶的拼圖中竟然是如此渺小得可悲。這個板塊就只是一片板塊,你曾經涉足過而已,就像一趟平淡無奇的公務出差,你還記憶清晰,只是缺乏牽動回憶的活性。
2006/1/7
坐在窗台邊,無意識地看著斜對街的水銀燈。水銀燈的光穿透玻璃、鏡片、眼角膜,在我眼前薰染出一片金黃色的光暈,光暈中有很多不規則的輻射光芒,不像梵谷的星空光暈。
拿下眼鏡,打開窗戶,發現輻射的光芒不見了,我終於看到由金黃色的虛線一圈圈環構出來的光暈,跟梵谷看到的一模一樣。
科學的產物還是經常地蒙騙我們。
2006/1/8
閉上眼睛,隱約還看到黑白棋嵌在眼皮上。想要把心思從理智分析、步步為營、陣前廝殺的狀態,拉回到文字的世界,一種只在乎意象,不在乎任何實體與絕對的狀態。
打開窗戶,讓寒氣來收拾這一場廝殺後的混亂。漸漸地我似乎不習慣於這種益智型的戰鬥,不知道這是懶得動腦筋的退化現象,還是一種開始迷戀抽象力量的進化現象。
2006/1/9
我想去士林夜市走一走,你不必陪我去,鑾的語意中帶著一種即興的輕快。
我的臉俯靠在大碗公上,津津有味地吃著她煮的海鮮烏龍麵。等我抬起頭來,嘴邊還掛著幾條烏龍麵,看到她的臉揚起一股嬌縱的氣韻,就像十四、五歲那一年她站在我的桌前說:副班長,下午排球隊練球,我請公假。我跟36年前一樣,只是嗯一聲點點頭。
2006/1/10
在網路上下了兩盤棋,這種下棋的模式,除了鬥智之外什麼也沒有。
那一年,爸爸戒掉麻將改玩圍棋,從此以後很多叔叔伯伯來家裏下棋,媽媽樂得煮點心招呼。終於有一天,他們看上了我,就像我現在跟小孩下棋一樣,一步一步的逗著你玩,有時候你耍性子,他們會故意讓你,你就樂得像是把大人摔倒那樣。
有一種溫暖的接觸感。
2006/1/11
唯其比別人稍微認真一點在悲傷,才能在他人不以為意或行禮如儀的生活境遇中,得以瞥見那些夜間世界的諸如幽靈神祇和魔鬼,方得以接觸自太古洪荒以來,人們因恐懼避諱而以科學理智的盾冑所阻斷的人生幽黯面。摘自朱天心<讀駱以軍小說有感>
很多課結束了。我突然想把自己禁錮在家裏一陣子,棄絕世俗認真地感觸一點悲傷。
2006/1/12
望著灰朦濛的街道,是霧也是雨,我稱它為雨霧。
載走老媽和妹妹的計程車,轉個彎消失在白茫芒的街尾。遠遠地,老媽的臉卻灰塵塵地漂混在遠霧之中。在雨和霧中看到老媽的病和老,同樣的混雜,搞不清礎是病還是老。
霧可以把你跟全世界彼此隔絕,病也是一樣。老媽今天特別地沉默,妹妹說她是在憂懼她的病,沒有力氣說話。
2006/1/13
從芝山站出來,太陽還沒有下山。如果慢慢地走回家,天黑正好會貼著你的背。
你朝著東走,馬路的盡頭是黯灰的山巒,藍空交界的山嶺托捧著銀白色的月亮,近乎完美的滿月。走著,走著,你說這就是黃昏,你驚嘆為什麼這麼久沒有遇見黃昏。
如果你住在山林裏,此時最寧靜。白天的生物正好安靜下來,而晚上的生物還沒發出聲音。
2006/1/14
心理學的錯誤在於過份專注於細節,人們喜歡追求自我,分析自我。想認識自己,必先確定自己。心理學是行動,而非思考自我。這一生裏,我們不斷地塑造自己的個性與人格。假如我們完全瞭解自己,我也就死了。 摘自蘇珊娜《依隨你心》
朋友告訴我他去看心理醫師,我拿出雜記本讀這一段給他聽。基本上,我不認同心理學的理論。
2006/1/15
最近有這樣的感覺,好像呆望著什麼已經遠離的東西,等著我承認它就像月亮那樣遙遠。最終你只能呆望著、停滯著,就是這樣的生活步調。
現在只能不斷地迫使自己安於這種呆望,一種已經習慣了的臨時期待,讓呆望的狀態繼續延長下去。至少我還呆望著那遠離的東西,它還沒有消失。
可是時間萎縮了,以種心靈驚懼的方式萎縮。
2006/1/16
我的一種壞習慣愈來愈厲害。我在交際場合,不會感到一絲喜悅,對於世間也總帶著嘲笑和侮蔑的眼光,是以只宜過隱士的孤獨生活。摘自赫塞《鄉愁》
我的文字裏有一種虛假的輕妙,也是一種對世俗事物的輕蔑。就像是一個躲藏暗處裏內向的孩子,悲鬱地感到自己的孤立和不被了解,而開始怯怯地塗寫心中荒謬的想法。
2006/1/17
微微昏暗的室內燈光,一大片的落地窗隔絕了外頭的吵鬧。音響傳出不知曲名的輕柔音樂,伴隨著客人間的交談聲、碗盤碰撞聲,以及大大小小偶然發出的聲響。
這種已經習慣了的時間、坐慣的老位子、同樣的咖啡,帶著一種安穩的陌生。
呼吸著這種陌生,你說,安穩很重要但是不能死寂,所以需要一點陌生。你依舊不堪寂寞。
2006/1/18
公園裡的孩子,時而高昂時而低俯,在不同的高度領空下任意馳騁,不曾撞在一起,彷彿被某股力量牽引著。要不是他們年紀太小,否則以他們肢體的動作與專注的神情,像是進行某種宗教儀式的舞蹈,蘊涵著令人迷惘的神秘,將人深藏於心的幻想、情緒掙脫出理智的束縛。似乎同時也留下透明的訊息,知道它的存在,但始終無法捉摸。
2006/1/19
別忘了當年你也只是個小男孩,一個困惑不安的小男孩,你當時對自己太嚴苛……沒有良知,沒有善念的人是不會痛苦的。摘自《追風箏的孩子》
剛看完這本小說,劇情前半段安排得自然合理,就像書的開頭說的:往事總會悄悄地爬出來,是作者的回憶牽著他的手寫出來的。可是後半段,塔利班政權的暴行描述太多,讓故事失去焦點。
2006/1/20
坐在天賜的小卡車上,雨霧在擋風玻璃上緩緩地聚成水滴,在車速與勁風的作用下,隨意地滾啊滾,大水滴吃小水滴,攪來攪去,最後被風給吹散了。
路的盡頭是灰黑的遠山,有如靜靜躺在大地上的黑色山神。山頂上的白霧飄飄乎乎地侵滲著山腰,像是從山神嘴裏呼出來的白霧。
太遠、太神秘,只能用心才能抵達的地方。
2006/1/21
這些片段絮語在他生命裡的各個時刻,如風車般不停的轉啊轉,時間順序通通攪在一起,變成一個超級荒謬的故事,事實上那就是存在本身的原貌。摘自菲立普‧克婁《灰色的靈魂》
一口氣讀完這本小說,說故事的手法有一種晦暗、蠱惑人的美。他善用一種框,每個出場的人物在那個神妙的框裏,有一點像舞台劇,一種聚焦式表演。
2006/1/23
看著手上簡易的地圖,隨著上班的人潮湧出捷運景安站。
昏暗的天氣溼漉漉的地面,狹窄又歪扭的馬路,頭頂上還有高架快速道,一條小馬路竟然可以塞進這麼多的龐然大物,大卡車、公車、轎車,鑽在夾縫裏的摩拖車,行人不知道要走在哪裏。這時候才意識到,我闖進一個陌生的城鎮,原來這裏不台北市,在地圖有一條細細線隔開著。
2006/1/24
從圍棋教室鑽出來。路燈已經亮起,銀白的光暈中藏有淡淡的藍,有一種冷冷的感覺。寒風在巷弄裏亂鑽,在一處牆角扭捲了起來,轉了幾圈就消失了,一堆的枯葉參雜著煙蒂、碎紙片、保力龍餐盒就在那裏沙沙作響。
這幾天太忙了,心思也是轉著轉著,堆啊堆的,堆了一些做不完的瑣事,也在心頭上沙沙作響。
2006/1/25
「做為一個年輕人,你必須感到毀滅」,瓦德記得傅柯這樣回答,「不感到毀滅,你就不會真正奮起搏鬥。這是個好兆頭,我年輕時也感到毀滅過。」摘自《傅柯的生死愛慾》
這一段文字是從嘉漢的新聞台偷來的,傅柯是他最崇拜的現代思想家。
人老了,生命的熱火也熄了。很難再感受到這種毀滅的狀態,甚至還會恥笑這類的年輕人。
2006/1/27
老媽還躺在台大急診室裏,我在圍棋教室等著上最後一堂課。
她的心臟衰弱得無法推動全身複雜又萎敗的血脈,原本肥胖的身軀,漸漸地失去豐盈的光澤,變成一坨坨坍塌的破皮革,再怎麼也彈不起來。灰黃的表皮又皺又乾,這裏垮一塊那裏垮一塊,左邊黑一塊右邊紅一塊。
我似乎還能聞到她身上發出來的臭味,混雜著尿騷與藥水味。2006/1/28
台大的病房很方便,可以無線上網,老媽沒什麼病痛,就是一直衰弱。沒有立即的危險,我們對她的住院已經習慣了。
我一人在病房裏看護,反而覺得比平常更安靜,尤其剛好碰上除夕。這是我第三次在醫院過年,第一次是我疑似咳血的烏龍事件,第二次是鑾,削菜心不小心割到手,看到血昏倒,頭撞到地上,失去記憶一整夜。
2006/1/29
把照顧老媽要注意的事項交接給大哥,走出醫院才發現整個城市模模糊糊地飄在濃霧裏,沒有車、沒有人,像倩女幽魂裏昏暗的霧街上。你可以像鬼魂那樣在街上漂蕩,看起來有點哀傷,身影卻是那麼的輕悠。
被禁錮了28個小時,我在霧裏把自己重新引渡回來,可惜霧街裏的咖啡店沒有開,我想那裏一定可以遇到幾個像我這樣的幽魂。
2006/1/30
老媽終於吵累了。
過年期間醫院處於半休眠狀態。老媽的水腫靠著濾尿劑、電解質補充,控制在一種不太自然的折衷狀態。脫離了虛弱,她開始發號施令,像節節戰敗的將軍,只能生生悶氣,罵罵眼前不聽話的親信,發出一些立即要辦,沒得商量的命令。
其實,她已經處於一種零亂的時空裡,擁有的只剩一些攪混的自我與幻覺。
2006/1/31
年輕人所說的毀滅是狂奔的、熱火的,可以用性命去抗拒毀滅,他們的毀滅甚至就是迎向死亡,連失戀對他們來說也是一種毀滅的感覺。而老年人的毀滅漸漸的等同於死亡。
對我這種中老年人來說,毀滅是一種很模糊的東西,年輕人的毀滅已經遠離,老年人的毀滅還有一段不遠又不近的距離,勉強的說,只是努力想贖回一點年輕的氣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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