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3-31 21:21:02晚期風格〈書醫朱尚〉

2010年3月

2010/3/1
上山教圍棋的日子。天氣晴朗,又碰上陽明山花季的第一個星期一。
一路上我將會跟一群我這樣年紀的人,無法逃避的混在一起。你想一想這一整車的「初老之人」,而他們又是那麼地興奮。興奮的情緒會引發出一大堆信息,充斥著一股輕微尿騷的氣味,一種輕微重聽拼命嘶喊的喧嚷聲,還有一具具癲癇搖愰的形體…
幸好,車窗外不時閃過的櫻花樹,殘留在視網膜上紛紅的色調,抹去了我心中的鬱悶。
2010/3/2
年輕人就好像有特權似的,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早上起來時,如果你覺得有什麼稱心如意的事會發生在你身上,那就是青春了…摘自馬拉末《夥計》
這句話當然是上了年紀的人寫的。年紀大的人要「懂」得哀愁,這也是一種特權。我說的「懂」當然不是很簡單,就像年輕人要懂得青春,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認為川端康成是最懂得哀愁的人。
2010/3/3
人們通常會喜歡閱讀,就是因為生命就像蚊子一樣可怕地嗡嗡叫,在某個黑暗處,在某個看不見的地方也聽不著的地方嗡嗡叫。摘自米‧希什金《愛神草》
最近我又開始鬧書荒,更慘的是我的小說也進行得不順暢,就是有這種嗡嗡叫的感覺。我想俄羅斯的文學,讀起來的感覺就像西伯利亞,寬廣宏大、素樸又堅實,也許可以治療嗡嗡作響。
2010/3/4
天黑了,我像一個在外奔波一整天的人,回到他安然無憂的家。
雖然這一整天,我只是去參加每週固定的讀書會,睡午覺後陪鑾出散步。但是,只要夜晚坐到窗台邊有扶手的藤椅上,我就會覺得白天離得我好遠好遠。不那種遺忘事物的茫然感,而是像從好遠好遠的地方歸來,是一種歸鄉的感覺。
我說這一種相對論。你得先創造出一個反現實的窩巢。
2010/3/5
現在,世間的一切她都不會予以理會,說這說那的了。她覺得自己很年輕;同時,又有說不出來的蒼老感覺。她像利刃似地把每一件事物切割成片;同時,置身其外,旁觀。吳爾夫《戴洛維夫人》
關於這本書的文體,我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就是我曾經有一段時期用第三稱寫日記,你會有一種靈魂出竅的感覺,你自在地漂浮著從各種角度看自己。
2010/3/6
致力於刻畫個性的時期開始後,所謂的文體也就同時啟動了。摘自愛克爾曼《歌德對話錄》
羅曼‧羅蘭認為:對一個天才來而言,歌德是一個過度小心僅慎的人。從歌德跟愛克爾曼的對話,可以看出歌德的意思,當時歌德已經74歲,對於寫作的建議是走一條平順的路。任何野心過大的,要耗盡生命的寫作方式,他認為很容易掉入空想的陷井裏。
2010/3/7
我從圖書館借回的《歌德對話錄》,是一本專為青少年而編譯的摘錄版本,大慨刪掉四分之三。
我相當反對為了給孩子提早接觸名著,而把原著用各種方式縮小或簡化。原著的文體完全消失了,只剩下故事的骨架,這樣的書對孩子一點幫助也沒有,反而讓他們誤解名著就是如此而已,長大以後他們不會想去碰原著。甚至,有人一輩子不知道什麼叫做原著。
我有點懷疑這本《歌德對話錄》在編譯的過程中被刻意的修改過。我不相信愛克爾曼當時寫這本書是為青少年而寫。
2010/3/8
這位女士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仿佛那雙眼睛被焊在鏡片中。這讓人覺得如果摘下眼鏡,那眼睛會留在鏡片中。摘自希什金《愛神草》
這段話用來形容高度近視的人非常貼切。讓我想起一個多年不見的小學同學(醫生的兒子),一張白晢瘦弱的臉,兩顆像金魚凸凸的眼珠子,躲在一圈圈折射光環的鏡片裏,像是正在伸縮、對焦、鎖定你的攝影機長鏡頭。
2010/3/9
有些書適合朗讀,我把這類的書留在家裏慢慢地讀。
之前,我讀過吳爾夫《戴洛維夫人》,當然是採取默讀的方式,讀不到一章就放棄了。這一次,朗讀起來就覺得很有味道。《巨人傳》也很適合朗讀,尤其是家裏有小孩子的時候更好,就像跟孩子講故事一樣。
我只是在練習讓自己讀起來順暢而已,彌補我孩提時候朗讀不順的缺憾。
2010/3/10
我經常會陷在寫不出東西的恐慌之中,好像努力去擁有的東西一下子不見了,此時一無所有。這幾年我幾乎花大量的時間在閱讀,它似乎成了我唯一擁有的東西。也許只是一種廉價而自以為高尚的虛榮,因為所有的虛榮都很容易幻滅。
在直撲而來的恐慌之中,我能做的就是抽出一本舊筆記本,奢望能在裏面發現被我遺忘許久的一則摘錄。
2010/3/11
這幾天決定重寫我的小說。正確地說是,我已經寫膩了這種文體,也就是像我寫日記這樣的文體,還是對著自己獨白而已,我會受到這種情境的影響,擺脫不了自己原型的限制。就像柯慈《緩慢的人》裏的保羅,我想柯慈在寫作的時候也碰到這種困境。
我要改用第三人稱來寫,把他推像舞台,讓他在舞台上出醜,反正不是我,我正哄在騙自己。
2010/3/12
雨停了,窗外的聲音聽起來特別清脆。摩托車聲漸行漸近又漸行漸遠,我的思緒也在腦子裡穿梭,一波接一波地煙消霧散。
又來一陣雨,我想是先前那一響春雷引起的。嘩啦啦的,打渾了一切本來就零零碎碎的思緒。想起芥川龍之介說:你們必須有詩的境界。他當然是對所有寫作的人說的。
在心裡挖不出東西的時候,就寫一寫當下的情境。
2010/3/13
回三重看老媽。
老媽的記憶越來越模糊,經常會起問我是怎麼來的。她腦中的地圖越來越小,我的住家已經不在她的地圖範圍內。我再跟她說一次,她又恍然大悟地點點頭,眼神似乎在說:不好意思我怎麼又忘了。也許,她只是移不動那張腦中的大地圖而已。
她不是迷路,只是暫時的迷失,也就是說靈魂跟軀體之間有一種錯差,靈魂回不到正確的位子。
2010/3/14
都市──被閉錮的無限。絕不會迷失的迷路。在所有的區域,邊上了完全一樣的號碼的,屬於你自己的地圖。因此,你就是走失了路,也不能迷失。摘自安部公房《然燒的地圖》
安部公房的小說反覆地說著:一個人出門,然後無緣無故地失蹤。在某個叉路上拐了進去,就被困住了。《砂丘之女》是個被困在砂丘的寓言故事。我們也都是在某種無意識的狀況下,被困在某種生活形態裡。
2010/3/15
發展時期是一個人的黃金時期。這在《詩與真實》裏已經全部記載下來。至於對後來和社會的鬥爭,我只對結果興趣而已。摘自愛克爾曼《歌德對話錄》
終於找到這段話,證實我之前的猜測是對的。也稍微懂得,為什麼歌德會把自傳取名為《詩與真實》,他似乎也同意晚年還值得一寫,他把這件事交給了愛克爾曼。因為還有一些詩意可言。
2010/3/16
那麼多那麼多的人,不停的向某個地方走去…大家,都各各有某種目的…龐大數目的目的…所以我才喜歡坐在這兒,眺望外邊…大家都那個樣子,不停歇地走著,如果我沒有了目的,只是看著人家走,那會怎樣呢…光是這麼想…覺得好寂寞,好悲哀起來…摘自安部公房《然燒的地圖》
我已經好久沒這樣看人群,似乎失去了一種哀愁的能力。
2010/3/17
前幾天,在書櫃上發現被我遺忘很久的《然燒的地圖》,安部公房這個特殊的作家竟然被我忽略了,還有另一本《他人的臉》。
在書架上是把日本小說擺在同一區塊的。再掃視一次,還有谷崎潤一郎《細雪》也應該要看。好了,最近至少有個小目標,再從日本近代文學的初期作品,重新展開一次閱讀之旅,像剛開始接觸文學那樣,當時是從川端康成開始的。
2010/3/18
我決定不書寫虛偽,但也不寫真實的全部。顧慮到父親、母親、我自己,或許不寫其中的一部份。如果有人認為不說出真實的全部就是虛偽的話,那是個人的解釋方式,我並不反對。摘自谷崎潤一郎《夢浮橋》
我認為這是一個很淒美的故事,如果以父親的角色來看會更淒美。故事就是要這麼寫才會美,那些不寫出來的真實,要永遠藏在敘述者的心裏。同時也留給讀者一個無限的想像空間。
2010/3/19
谷崎潤一郎的故事裏總是有一個絕世美女,但是書中卻找不到任何形容美人的字句。
《少將滋幹之母》裏的美女,幾乎沒有實際露臉過。谷崎潤一郎是用淒美的故事襯托出女人的美,美女的容貌就留給讀者自己想像。淒美的故事是永恆的,所以人們無法將它歸類,這一種美總是跟著絕望、宿命、疲憊、沉默、哀傷並存。這是谷崎潤一郎非常特有的文體。
2010/3/20
教過動的孩子下圍棋,我會強化儀式的演練。
孩子們在一排長長的桌子對邊,兩兩對坐相看,中間擺著棋盤、棋盒,這種場面是一種對峙的遊戲,像是兩軍隔岸叫戰。這當然是我自己的想像,孩子們怎麼想我不知道。所有一對一的格鬥,都有這種對峙的前奏,我會盡量把這樣的前奏時間拉長。然後猜子的程序分割成六個動作,在我的口令下齊步完成。
最後孩子們相互鞠躬,說一聲:請多多指教。開始對奕。
2010/3/21
這是沙塵暴。我沿著磺溪河堤往北走,要去醫院幫Tracy剪頭髮,她正在做第十一次化療。
我的鼻子很遲鈍,感受不到沙塵那種會咬喉的乾澀感。我首先是這麼想:這城市幾乎成了霧都,我竟然拼命要把它想成霧,我對霧有一種特殊的迷戀。終究不是霧,霧是灰白的,在你眼前會飄飄忽忽。眼前是灰黃色的,雖然風很大,你還是看不到沙塵在流動,它跟空氣完全混在一起,沙塵太細了,也許已經溶解在空氣裏。
2010/3/22
有一天我必定要告訴你…現在我甘心被你誤解。我會找機會,把它寫下來。那些事,還是用寫的比較好。若是口述,重要的部份就會消失,骯髒、討厭的部份徒然擴大而已。摘自宮本輝《避暑地的貓》
有人認為《艋舺》在描述台灣社會真實的某一面。但是,這樣的東西只要輕一點,馬上就會烏煙瘴氣。媒體、電影這類的東西比口述更恐怖。
2010/3/23
我的小說暫停了。開學這一陣子,花不少時間製作小書。大小正好可以放進名片盒裏,一頁一個題型共三十題。
小書漸漸成了孩子們的收藏品。他們願意用五張獎卡來換一本小書,每個禮拜寫十題讓我批改,三個禮拜後,正確率高的孩子可以得到我做的魔術鞭炮。他們如果想直接得到魔術鞭炮,就必需用二十張獎卡跟我交換。這一場來來回回的交換遊戲。
2010/3/24
有用的日記不是記錄或口述文體,而是小說文體。為這平凡無奇的日子,上一點色彩。
想不起來是那位作家說的:如果一個人有時間以小說的方式把一生的事,一點一滴地寫下來。歡樂的部份將會加倍,有趣的會更有趣,而罪行與悲痛也將因為哲思的慰藉獲得舒緩。
也許,是我對小說的一種特別的執愛,才能夠持續不斷地每天寫日記。
2010/3/25
K說:45歲了。我終於瞭解你退休的前幾年,處理上級交辦的事時,臉上的輕妙表情。就是傳達出一種疏離感。
看你處理荒謬的差事,身段還能俐落有力,不像是個厭倦瑣事的人。在你的身段和表情之中,我看到一種矛盾。彷彿眼前擺著一件卑賤工作,你必需先自我解嘲一番,才能甘心做下去,同時又慶賀自己能把這樣的事做得如此的莊嚴。
2010/3/26
我已不願意再聽老人的智慧
而寧願聽到老人的愚行
老人對不安和狂亂的恐懼 ……T.S.艾略特
我終於明白我的小說為什麼寫不下去。我是以古義人說的另一個年輕的自我,重讀自己寫的東西。也是他摧著我寫小說的,可是這傢伙不願意聽我這種嚴肅思考下寫的東西。
前幾天在讀太宰治小說裏的亂七八遭的愚行時,也在想著這個問題。
2010/3/27
以人生各個不同時期的狀況為基準來進行閱讀。 摘自大江健三郎《再見!我的書》
這一年來,我經常陷在書荒的空虛之中,開始意識到要改變閱讀的方式或態度。也許,我正在走進人生的另一個時期。我需要讀懂詩,這是最近常在心頭對自己說的,接著想到的就是「朗讀」。我並沒有刻意去練習,只要是在家裏閱讀,就儘量發出聲來。成了習慣以後,有些事物就會改變吧。
古義人教清清讀艾略特的詩,那一段朗讀的情境在我腦子裏正在播放著……
2010/3/28
我假裝對著全咖啡店裏的人朗讀。
本來咖啡店二樓只有我一個人,那時才七點半,假日都市裡的人睡得晚。於是,我一時興來就輕聲地朗讀:古義人甚至在想,十九歲的自己未能領會那詩句倒不失為一種幸福……
已經停不下來了,我只好對著一對老夫婦朗讀,接著四個人…五大一小…九個…十五個…沒多久我的聽眾就高朋滿座。我看他們有人興奮有人沉醉,越讀越來勁…
2010/3/29
年青人的墮落……我覺得他們的墮落是有限度的。不過若說起老年人的墮落,那就完全徹底地沒了限度。摘自大江健三郎《再見!我的書》
在山上的星巴克,繼續幹我這幾天才發明的老人愚行 ── 假裝對著全咖啡店裏的人朗讀。剛才跟我擠在小型公車裏那一群初老之人,他們大慨已經在竹子湖唯的一條海芋大街上,跟我一樣目中無人地幹起老人的愚行。
2010/3/30
三島在構想自衛隊的政變時,是認真的嗎?摘自大江健三郎《再見!我的書》
外人看來三島就是在演一齣荒謬的戲,我看過這一段當時的記錄片,真的像是一齣行動劇。但是對三島而言,這一個精心策劃執行的完美計畫,完全合乎他的人生美學。是認真的嗎?外人怎麼看一點也不重要。
我要寫小說,是認真的嗎?看起來有點像是假裝的。跟這幾天,我假裝對著全咖啡店裏的人朗讀,同樣是一種老人的愚行。
2010/3/31
每隔三年確定一個主題,集中進行閱讀。摘自大江健三郎《再見!我的書》
我會開始思考鎖定一個主題。
大江健三郎對自己閱讀的情境,經常進行詳盡審思。於是很多他個人閱讀的細節,就成了他的小說材料,這部份也是我最喜歡的地方。我已經不怕會再有書荒的事,一本書的初讀其實只是瀏覽,也許次讀、三讀之後的閱讀,才是真正閱讀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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