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1-31 21:06:03晚期風格〈書醫朱尚〉

2010年1月

2010/1/1
2010
年的第一個清晨。
2010
這個數字還來不及在我的腦海邊靠岸,我已經摸黑不,不能叫做「摸黑」,而是像夢遊者在固定的時刻,有他固定的路徑,既使走在高空的纜繩上,也比馬戲團裏的空中飛人走得更安穩。
到了2010這個數字在岸邊探頭跟我揮手時候,我己經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渾渾沌沌地讀完宮本輝《春之夢》。
2010/1/2
這個清晨的時段本來想用來當做我固定寫作的時間。可是,不知道怎麼說,我不想責備自己意志不堅定,這輩子已經責備自己太多次了。「意志不堅定」這是一個可以統括一切的失敗理由,我不願意讓我的意志力蒙上太多的羞恥。如果意志力是可以讓人持續不斷地做一件事,那麼賭徒、酒鬼就是最有意志力的人。所以我說:意志是一種關乎鬼魅的東西。
2010/1/3
我在徐克林《歸鄉》看到了這種鬼魅的東西,奧德修斯的歸鄉歷程是關乎鬼魅?還是意志?
我可以這麼說嗎?當你讀完《歸鄉》,你會說彼得是個有堅強意志的人嗎?也許,你會說書中有一段話可以證明:愛不只關乎情感,更是關乎意志。
整本書只有在這裏,徐克林一閃神用了「意志」這兩個字,就像我剛才要責備自己意志不堅定一樣。
2010/1/4
就前後文來看這段話,徐克林所說的「意志」,其實就是書中提到的「愛情的例行作息」。我倒覺得用愛情兩個字是不必要的,改成「倆人生活的例行作息」比較恰當,就像我跟鑾每天例行的散步一樣,完全不關乎愛情,也不關乎意志。我也不是說這其中沒有愛情沒有意志,我只是想說:如果你把觀點放在這兩個上,將會失去一種無明的運行力量。所以我說:這是關乎鬼魅。
一年前,鑾換了一個市場早班的工作之後,我也跟著早起。本來很興奮地想利用這個時段寫作,可是航道偏移了,女巫在作怪把我釘在客廳的沙發上。開著一盞小燈像一座孤島。
奧德修斯真的是在大海中迷航嗎?一片黑漆漆大海中,狂風暴雨正在奇襲的時候,有誰還會堅持歸鄉的航線,船自然會找到它的孤島。歸鄉的路太遙遠,孤島可以暫時解鄉愁。
2010/1/5
2010
這個數字像是一道拔釘子的指令。我說的是,宮本輝《春之夢》的哲之拔下釘在牆柱蜥蝪背上的釘子。
我就要開始一段新的歷程,如果你已經踏上歸鄉的路途,任何新的歷程都會跟歸鄉有關。寫作就是我的歸鄉之路,這幾年我不管做什麼改變,或是環境改變了,我都會用文學的曖昧又迂迴的慣性找到美麗曲線轉入寫作的航道。
2010/1/6
釘子拔下來了,我要開始寫小說。
寫小說的意念在我腦子裏大慨飄忽了五、六年。每天寫日記的時候,似乎都有另一手拉著我,有個聲音告訴我:快去寫小說,你這種小遊戲再玩下去的話,它磨掉你寫小說的「意志」。
我現在突然想通了這不關乎「意志」,這輩子我只要意識到某件事情是關乎「意志」,那件事我就永遠沒辦法持續的做下去。
2010/1/7
書名暫時叫做:《我要去找失蹤的舅舅》。
先來一段小說的開始:
我要去找我「失蹤」的舅舅。我的意思是說:我要去舅舅的書店。
說到舅舅的時候,我們習慣加上「失蹤」兩個字。小時候,我真的以為他失蹤了,小孩子對失蹤的概念是很奇幻的,會跟讀到的童話故事連結在一起,也許有一天他會成為那一國的國王,凱旋歸來 …
2010/1/8
克里斯蒂安,我不能贏。如果自己的優勢太大,你就不能利用它去戰勝別人,那是不公平的,那是一種輕而易舉的勝利。摘自齊格飛《為妳默哀一分鐘》
我告訴孩子:在棋盤上的星位先放幾顆黑子,你持白子跟他下棋,這就是讓子。如果你不讓會贏得太輕鬆,養成一種隨便下棋的習慣,以為那種錯誤的棋步是對的,習慣之後你就會改不過來,要再進步就很難了…
2010/1/9
作家從內心深處感到寫作是他經歷和可能經歷的最美好事情,因為對作家來說,寫作意味著最好的生活方式…摘自尤薩《給青年小說家的信》
我依舊採用寫日記的方式來寫小說,也是我習慣的生活方式。這幾天我意識到:不能太專注於那個我心裏想表達的核心。也就是說,我的寫作需要跟我的生活步調一樣,寫日記容易做到,但是寫小說就要再學習。
2010/1/10
攝影是種殘酷而諷刺的藝術。它將捕捉的瞬間拖入未來;那些瞬間應該隨著過去一起蒸發;應該只存在於記憶中,透過後來事件的迷霧,驚鴻一瞥。照片迫使我們觀看在未來的打擊降臨前的人們,凝視在他們能知道結局前的臉孔。摘自凱特‧莫頓《霧中回憶》
莫頓的「回憶式文體」可以媲美石黑一雄,我很驚訝她才三十歲左右。我想:我的小說要重寫。
2010/1/11
一個禮拜,我有四天可以小說,從清晨六點到九點。
一開始我就告訴自己:除了這個時段,盡量不要刻意去想它,時間一到坐到電腦前,文字自然會帶著走。也是因為這個想法確定了,我才覺得這部小說可以真正地完成。寫作只是一種生活方式,跟女人打毛線是一樣。好巧,我怎麼會想到用打毛線來比喻,你不小心算錯一針,就得拆掉重來。
2010/1/12
如果我有機會另寫一篇故事,我會只准火候很夠的人做角色。這些人,生活不但沒有把他們磨鈍,而且使他們更敏銳了。摘自紀德《偽幣製造者》
我決定把小說的人物增多,舅舅這個角色在我腦子裏已經略微成形,上星期寫的一千多字暫時停住。我不適合用打毛線的方式寫作,也許拼布的方式比較適合我。要先把角色一個一個挑出來,試著寫一小段讓人物在腦子裏成形,像挑出一塊拼布材料比畫一下。我正在孕思一個女人的出現,可是心中還沒有這個樣本,我要一個火候很夠的角色,必定是一種矛盾性格的人…
2010/1/13
我正在孕思一個女人的出現,就在這塊拼布上:
推開閣樓的小窗戶,側坐在窗台邊寫我的第一部小說。
我不習慣面窗而坐。我不喜歡所有迎面而來的事物,如果我有主動權的話,我會跟它維持一個適應或適當的角度。所謂的「適應」通常指的是跟人有關的事,到了我這個年紀,就叫孤僻,孩童時期被稱為害羞。我承認到了這個年紀,碰上某一些類型女人我還是會害羞。
房東太太允許我把窗戶改成外推式。我已經開始動手裝修小閣樓上僅有的幾件老舊家具,這種居家的小木工難不倒我。閣樓內的擺置維持著日據時代簡樸的風格,看不出曾經有人在這裏長期住過的痕跡……
2010/1/14
總歸一句,他不是激情洋溢的人,他甚至不肯定自己是否欣賞激情、嘉許激情。摘自柯慈《緩慢的人》
在很多談寫作的書裏,會告訴你熱情有多重要。好像我們要處於激情洋溢、熱血澎湃才能夠寫好一本小說。腦子裏閃過一個很好的念頭,就要趕快抓住疾筆直揮。以前我在處於這種狀態下,動筆寫過幾次,最後都在急速的冷卻下停筆。
這一次開始寫小說時,我想到的是歌德。歌德對自己的《浮士德》沒有熱情嗎?為什麼不會急著寫完它。
2010/1/15
我並不是反對激情。我的意思是說:要有一種比激情位階還要「高出很多」的情感。歌德如果沒有我所謂的「位階高出很多」的情感,他的《浮士德》就會像《少年維特的煩腦》一樣,早早就寫完了。
到底我說的這種情感是什麼?我只能告訴你:我在七、八十歲的老作家身上看到的。想想齊格飛八十多歲了,在47次化療期間如何去寫《為妳默哀一分鐘》。
2010/1/16
我的小說進度很慢,早上才寫了一句:記憶的平台如果傾斜了,過往的記憶就會從傾斜的那端一湧而出…
從一張跛腳的矮桌,連結到傾斜的記憶平台,小說中的「我」就必須進入一段悲傷的回憶,可是我還沒想好,書中的人物有時候會把作者逼到牆角,逼問他:「我」到底是誰趕快說清楚。我決定跟這個「我」再磨個幾回合,我也想反過來逼問他。
2010/1/17
保羅,其實是伊麗莎白筆下的小說主角。她摧不動這個《緩慢的人》,陷入寫作的困境。
如果把伊麗莎白這個作家角色拿掉,保羅這個緩慢的人,大慨只剩下內心的獨白,這類的人物很難寫,也就是摧不出具體的行動,激情發射不出來,劇情推不下去。
我正好就這種緩慢的人,跳不出內心獨白的牢固。採用第一人稱又加倍寫作難度。
2010/1/18
這學期山上的課結束了。
我們沿著捷運底下的步道,從石牌站走到新北投,我們將近有一年沒有走這趟路。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什麼需要傾訴、獻媚或是討論、爭辯的…我們的談話就像是一趟旅程中的對話,時空交融的旅程,我們各自想起上次、再上次的旅程中發生的一些小事…有一年很冷在對面吃蕃薯湯…那是搬回台北的隔一年?六年前…
2010/1/19
我的小說還困在內心的獨白。
有什麼關係,看你有多少能耐,讓你繼續獨白下去。說吧!你總是會扯出一些人物來,根本不需要我幫你創造一些新的人物。等你說出來了,我才為這些人物扮裝,造個舞台讓你們演下去…
寫作必須是一種遊戲。我又開始一場新的遊戲,就在日記與小說之間,這空間專屬於我,像魔術師藏在道具裏小密室。
2010/1/20
K
問我:你的小說是設定在什麼樣的讀者群?
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甚至沒有想過要出版。既使要出版,也不必仰賴出版社,我可以自己手工做個五、六十本,給那些隱藏在網路端的朋友。我討厭跟書商打交道,不需要任何商業行為的介入,他們會要求我改一個聳動的書名,配上俗氣的美工封面…,更有可能退我的稿件。我可以自給自足,不需要他們。
2010/1/21
哀傷如同理解一樣,某些人很早就能體會。那是屬於智力的一部份。摘自布萊思‧寇特內《一的力量》
年關將近,我開始迴避一些尾牙、聚餐這類的活動。我在一些歡樂的場合裏,會像一隻被雷轟嚇到的鴨子,失去各種感官的能力,反而會有一種哀傷的感覺,一種注定被排擠的哀傷。這幾年,我在很多孩子的身上發現,我們這類型的自閉者比別人更早知道什麼叫哀傷。
2010/1/22
我需要經常在日記裏,談到我寫小說的進度。我意思是說:藉由這種半公開的宣示,我的小說才會不斷地寫下去。
我引用了《霧中回憶》裏的一句話:有藝術天份的男人常常會離奇失蹤。我對於這種「失蹤」的故事,有一種特殊迷戀。我的故事當然也是從不告而別開始,一段長長的獨白之後連結一大段我以前寫過的《最初的記憶》。
2010/1/23
小學三年級時,我策劃了一次「失蹤」事件,為的是偷偷學會騎腳踏車。為了避免碰到熟人,越過大馬路在一間不是我就讀的學校門前,租到一台小腳踏車,在運動場完全忘我的一個小時裏,學會騎腳踏車。我還記得當時興奮的感覺,不只是因為學會騎腳踏車,而是整個策劃如此的成功。神奇的是我沒有跌傷。
我想說的是:失蹤回來的人,心中會多出一個秘密。
2010/1/24
錢。我唯一可以不靠金錢而獲勝的方式便是獨來獨往。摘自布萊思‧寇特內《一的力量》
我對這本書發生興趣,因為它是寇特內五十五歲才開始寫的第一本小說。我們這樣年紀的人才要開始寫小說,應該寫什麼樣的小說?這本書告訴我一點答案:就是要保有獨來獨往的「異類的價值」,也就是所謂:一的力量。不過,要先學會戰勝「金錢」。
2010/1/25
五十五歲,也許可以算是一個美妙的年齡。
有些事物需要到這個年紀才「懂」,這個「懂」字不是知識性的懂,而是一種感覺。感覺到一種本來你知道屬於你的,而到了現在你才完整的體會到它帶給你的快感,你一生中才第一次懂得任它自由奔馳,任它發揮,也知道這一次它會給你最美妙的回應。
如果再老一點才懂,可能體力上也無法承受。
2010/1/26
當事實不是很重要時,神秘一點最好。摘自布萊思‧寇特內《一的力量》
五十五歲不管你終於「懂」了什麼,這個「懂」字裏必定包含有神秘。我說的「神秘」,比較像迦葉尊者對世尊「拈花一笑」的理悟。不過,我更喜歡托爾斯泰的說法:「神秘」中必須包含「詩意」。拈花一笑這一個故事,聽起來也就很有詩意。
有一種「懂」,是把我們已經懂的東西變得有「詩意」。
2010/1/27
有一天我會試著跟這個世界完全斷絕一陣子,想知道處於這種狀態會寫出什麼樣的東西。也許,我會聽懂在我耳邊嗡嗡作響的蚊子在說些什麼,對牆角的蟑螂說故事。
我記得好幾年前看過以撒‧辛格的一篇描述獨居老人的短篇小說,老人幾乎處於幻覺狀態,跟一隻老鼠之間有段默默而憂傷的情感。我一直想重讀這個故事卻找不到這本書。
2010/1/28
我的日記似乎越來越脫離現實生活,沒有什麼事件可以描述。
我們的記憶形態到底如何?如果一個人花大部份的時間在思考、閱讀與寫作,那麼他如何記憶這樣的生活?也許,就是我每天寫下來的這些東西吧,一種如何認識這個世界的記憶,我曾經這樣看待某些事…
五十五歲時我決定這樣過活…這樣的記憶看起來又像是一種獨白。
2010/1/29
下午一時興來說了太多話,咳嗽(已經咳了十幾天)竟然奇蹟式地好轉起來。
也許在家裏讀書的時候,儘量讀出聲音,練習一下朗讀也好。我希望我的小說的某些片段要讀起很好聽,當然要適合我這種慢節奏的讀韻。如果作家能在新書發表會上,自己挑出一些片段來朗讀是一件美妙的事。不過我並不認同「有聲書」,可以用「聽」取代「讀」,這種書必定煽情。
2010/1/30
我的小說寫得很慢,將近四千個字。還好的是,它將會變成像我寫日記一樣,成了一種生活習慣。我想像中的歌德應該是用這種步調在寫作的。不過,沒有一本書這麼明確地說過。
羅曼‧羅蘭曾經這樣評論過歌德:不論是美學上的還是政治上的小心謹慎都不適合天才。他大慨認為歌德的作品缺少一種天才揮豪的氣勢,所以才會如此批評。
2010/1/31
大部份的天才都像拿破崙一樣,做起事來都是一氣呵成,節奏順暢、力道精準,聽他們一生的故事會讓你激昂起來。
羅曼‧羅蘭還是認為歌德是偉大的,也許他只是好奇歌德為什麼需要如此地謹慎,提出這個問題讓我們思考一下。
我想對歌德來說,天才更需要比別人小心謹慎,要做到小心謹慎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讓所有的事情都變成每天要做的平常事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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