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1-30 22:11:29晚期風格〈書醫朱尚〉

2009年11月

 

2009/11/1
我們所謂的「偷窺」並沒有表面的具體行為。
我們不喜歡發問,因為發問就要站出來,於是我們得自己翻自己找。我們也不是什麼行動派的人,大動作的翻翻找找也像是一種發問。我們只好用想像的方式「翻開」,漸漸地我們會對明擺在眼前的事物不屑一顧,只是望著事物的背後。所以《英國情人》裏的克萊爾隔著牆也知道別人在做什麼。
2009/11/2
天氣突然變冷了。冷,也是一種寂靜。在窗臺邊覺得清清冷冷的,還不想穿上長袖…。我的皮膚喜歡這種感覺,也許說是頭皮的感覺比較真確。
鑾在隔著牆的客房裏,靜靜的。為什麼今晚沒人打電話找她,我想著她窩在沙發裏的樣子,捲縮著像一隻盯著電視看的家貓。
想起《英國情人》的一段話:我不知道我在她的一生中起了什麼作用。
2009/11/3
江國香織《冷靜與熱情之間》也有相同的對話。馬梧對葵說:我對妳的人生完全沒有影響…妳有妳的人生,不許我接近的…。葵知道馬梧說這段話不是責備,而是控訴…。
在意識層面上,我比較像克萊爾和葵。我的人生不習慣有人太靠近,我習慣獨自己一個人做事,做起事來也會有一種獨有方式,有時候看起像是在做一件愚蠢的事。
2009/11/4
《印度之歌》,你可以想像成莒哈絲把她在寫《勞兒之劫》《副領事》時腦中的影像、聲音重現出來。
四個幽魂的聲音在談論已死去的安娜‧瑪麗(法國駐印度大使夫人)。也許這幾個幽魂也是葬在英國公墓裏的死人,她(他)們生前都知道安娜‧瑪麗的故事,只是有一個忘掉,另一個記得。記得的其實也沒有比忘掉的知道的還多,聲音遙遠,影像迷離…
2009/11/5
對於某些極重要的問題,紀德在日記裏一直保持沉默。他生命裏的某些秘密遭遇,在日記裏只有模糊的暗示…摘自《紀德評傳》
我想:紀德的人生也是不喜歡有人太靠近。不懂得我們這一族類的人會覺得很奇怪,為什麼你們又喜歡完全以自己的生命體驗做為寫作的主體(像是在吸引別人靠近)。我也無法把這個表面看起來的矛盾說清楚,我只能說這樣的「處理」,很美。
2009/11/6
傾吐的欲望本身事實上是交誼的欲望。為了完成這種欲望,作家需要孤獨;作為一個作家,紀德了解孤獨一如他了解自己交誼的欲望。摘自《紀德評傳》
喜愛孤獨的人,其實不是想棄絕人群,對人類他們有極大的善意。只是他們習慣於獨自工作,這也許是源自於他們與眾不同的特質,和引來非議的處世概念。他們將會創造出一種特殊的傾吐氣息。
2009/11/7
吊衣架上掛滿了衣服,翻出被掛蓋在底下的短袖灰色的POLO衫。
這種變化多端的天氣,最方便的就是穿一件長袖的薄襯衫,但是我不喜歡這種上班族的感覺。偶爾穿長袖襯衫到幼稚園上課,孩子會脫口說:柚子老師,你今天好帥。你會覺得這個孩子整堂課眼睜睜地看著你,你問他(她)問題的時候,迷霧般的眼神還是盯著你,不會回答。
2009/11/8
書本也許並不是必要的東西;本來只要一點神話就夠了。摘自紀德《納西瑟斯解說》
不記得在那本書裏讀過,好像是說:一個人能夠「想像」得多久遠,他的人文素養就會更深遠。我想:這裡所謂的「想像」是比較像戲曲帶有神話的隱喻氣息。
古時候人類沒有文字、書本,所以需要創造可以永遠留傳的神話。現代的人有了書本,就漸漸地失去創造神話的能力。
2009/11/9
我要把這小說中一切不特別屬於這小說的因素剝掉。摘自紀德《偽幣製造者》
躲在山上的星巴克重讀《偽幣製造者》,算是來到偏遠學校教圍棋的報償。生命中也有些東西不特別屬於生命中的要素,你也知道要剝掉它並不容易,怎麼辦?就用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來調和或補償。教圍棋就是這種暫時剝不掉的東西,小說裏也需要這樣的處理手法吧。
2009/11/10
豈不是,由於小說在一切文學類別中是最自由的,最無法則的…豈不是由於這個原因,正是由於對這種自由的戒心,小說家總是用這樣的膽怯來緊貼事實?摘自紀德《偽幣製造者》
不管你讀過多少本小說家寫的有關寫作的書,你絕對不能錯過《偽幣製造者》。其實對於小說的技巧,紀德是鄙視的。我想他寫這本書也是對他的批評者提出反擊。
2009/11/11
我要重讀紀德的所有作品,現在我對他的寫作生命與作品之間的聯結發生極大的興趣。
還要到舊書店找出他所有的作品,名家出版社出過紀德小說全集,我不知道總共幾本,至少我知道《女校》是第8集。這個全集看起來很不起眼,像茉莉、胡思這類精緻的二手書店也許會容不下它,我得到古老傳統的舊書店找,但是這種店也快絕跡了。
2009/11/12
「賽德」是一本概述一生的書,一本對冒險和自我認知的領域有非凡肯定的書;它也是一本有關英雄與群體的最後融合,一本社會倫理學的傑作。摘自《紀德評傳》
完成這本書時,紀德在日記寫到它帶給他的狂喜,當時他已經七十五歲。我對這本書太好奇了,我想可能沒有中譯本,原文書名:Theseus,是希臘神話裏的英雄名字。他選擇以神話終了他的寫作生涯。
2009/11/13
我這裏要說的故事,我已經儘力生活過,而且在上用盡了我的德性。摘自紀德《窄門》
我想紀德寫日紀是有「計畫」的,是他人生大計畫的最核心。也許剛開始不是,寫著…寫著…計畫就開始了。我想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將來要把「日記」公開。這已經超過一般人所能理解的日記的意義,一個人如何盡力的表達出真實的人生。我說的是「盡力」,有些人一五一十把心裡未處理過的情緒以粗糙的文字表達出來是不盡力的。
2009/11/14
也許,天氣突然變冷了。醒來的時候已經將近七點,比平常晚了半個小時多。
通常在清晨五點鑾起床後,我就處於半睡半醒的狀態。半意識中似乎已經知道外面是一個陰冷的天氣,有一種我終於等到的滿足,把棉被揉滾一團抱在胸口,又多睡了一個夢,夢見跟紀德小說有關的夢。醒來發現時間晚了,匆匆帶著《如果麥子不死》出門。
在咖啡店裏,讀到紀德那一段像普魯斯特的兒時回憶,又想起清晨的夢,就像紀德說的,你越是去想它,它越是遙遙而去,但是總是留下一種說不出來的神秘氣息,像是剛從一個想不起來的地方回來…

2009/11/15
天黑了,我們從芝山岩下來。我們好久沒有來這裏,生活的軌跡會在某一個岔口,把你像趕羊群那樣,扭了一下,於是你發現身邊熟悉的羊一轉眼消失了。
我們在山下公園的猴猻樹下坐著,像是找到在岔口處失散的伙伴。我們來這裡是為了看樹上倒掛的大白花,也許風大了會掉幾顆未開的花苞,去年我們撿了好幾顆回家。這樣的氣息引著我們聊起這了兩個月來的變化。
2009/11/16
躲在山上的星巴克重讀紀德《如果麥子不死》。
我幾乎被紀德的靈魂「附身」,就像科幻電影,把另一個人的記憶轉送自己的腦子裏。於是,以前被我忽略的瑣碎細節卻變得非常有趣。這孩子讀了那些書:父親朗讀莫理劇本、奧德賽、辛巴達…在兒童班排演拉辛《訟棍》…與女教師安娜共讀歌德《狐貍賴納克》…他在火車上讀巴爾札克《彭斯表兄》…
2009/11/17
冷風捲起的渦流,在窗台邊產生冷熱交換的效應。我的臉頰一邊涼一邊熱,腦子裏引動一陣渦流。我在想所謂的「文體」是什麼?紀德說:我寧可在文體上不成功,也不肯執著於一個文體。
讀過歌德、紀德的所有作品之後,比較容易體會各種文體在作家的一生中交織出來的美。昨天意外發現歌德《狐貍賴納克》是一首長詩,也被改編成卡通影片。
2009/11/18
一整天,所經歷一切叫做「現實」,裏面當然有「真實」的事物。到了夜晚,我靜靜地坐到窗台邊,有黑夜在把關,心靈再推用力推一把,白天的現實夾著尾巴逃之夭夭。紀德說:越是真實的事物,離開現實就越遠。
真實的事物會留在原地,也許就在明與暗的界線上。你會覺得那條界線像是一面鏡子,在裏面徘徊的影像模糊,其實是你心靈的映像。
2009/11/19
我養成了習慣,把生命中的每一瞬間分隔開來,為的是使每一瞬間充滿獨立的整體喜樂;使每一瞬間都充滿特殊的意味。摘自紀德《地糧》
也許,這段話只有每天盡己所能寫日紀的人才懂。
紀德二十歲開始寫日記,寫《地糧》的時候是二十八歲,日記也寫了八年。我也差不多寫了八年日記,這是我這輩子唯一最具熱誠去做的事。

2009/11/20
1927年,《地糧》出版後30年。再版序文上,紀德說:《地糧》如果不是一本病人寫的書,至少也是當他正在恢復健康,或者痊癒後所寫的書。
我比較認同這是在恢復健康的狀態。紀德正是處於這種狀態,這是一種非常清明的時刻。還記得:我的十二指腸潰瘍大量出血住院十天,踏出醫院重新看到世界那一刻起…之後的幾個月…美妙的日子…
2009/11/21
我夢想到新的和諧,一種更微妙,更率真的文字藝術,沒有誇張的修辭,也不求證什麼。摘自紀德《新糧》
《地糧》是一個康復中的人寫的書,那麼《新糧》是要告訴你,那個人四十年後變成什麼樣的人,最後的一本書Theseus則要告訴你生命的終了他完成一個什麼樣的人生。
我實在沒有辦法停止談紀德,也不喜歡長篇大論的談,只喜歡用這樣的方式談。又想《地糧》裏的一段:奈代奈爾,我們只能自然而然地談神。
2009/11/22
我們整天像跳舞一般做出生活中的各種動作,像個完美的體操教師那樣,儘量要求一舉一動和諧、有節奏。摘自紀德《新糧》
也許是羞赧的性格不善於言詞,我總覺得那些整天聒聒叫的人,像是拿著機關槍瘋狂的向我掃射一樣。於是我得自我發展出一些對抗他們的武器,大慨就是這樣形成了我的一舉一動。年輕時的舉止是彆扭的,年紀漸老才趨於和諧。
2009/11/23
在山上的星巴克,讀吉卜齡《基姆》。故意不帶紀德《地糧、新糧》出門,一則是因為剩沒幾頁,就快讀完了,二則是想要停止談紀德。
望著窗外下的山邊雨,可能是有道冷風面被阻隔在山的那一邊,風和雨繞過峰頂一陣陣壓頂而來。雨,當然輕飄飄的雨才能跟隨著風越過山峰,於是你看到的就是一波又一波狂奔而下的雨霧。想要用一段文字來描寫窗外的山景,你必需先在心靈有這幅景色的倒影。
這下子紀德又爬進我的腦子,《窄門》裏有一段話是引自歌德的:能一見世界在這靈魂裏的倒影是件美事。 
2009/11/24
我告訴你:有時候,我們難得可以靜下來像平靜湖面,能一見世界在這心靈裏的倒影。這是什麼感覺?一種時間凍結狀態,時間之流靜止了。這算是一種功夫嗎?我不能確定。你可以試試看,練習一種不需要邏輯思考的思考方式,先去觀察,然後試著去描寫。紀德在《新糧》裏有一段話說:邏輯所無法到達的地方,正是我察覺自己的開始。
2009/11/25
跟隨在小女孩後面跨出幼稚園大門,女孩那左右腳交互跳著的步伐,像微風輕撫我記憶的薄紗,似乎掀開藏在我腦子裏某一個女孩的影像。
男孩從家裏到學校有一條固定的路線,他觀察到一個固定的時間出門,就可以尾隨女孩走一段路,然後以一種自認最英雄式的步伐超越女孩,想著女孩在背後看他走路的模樣。一切只是自我想像的表演。
2009/11/26
躺在客廳的沙發讀陳芳明《昨夜雪深幾許》。
這半年來我經常鬧書荒,好幾次在圖書館的中文小說區徘徊,我以為會像以前開始讀外國文學那樣,很快就可以找到一條脈礦,讓我一直挖掘下去。可是沒有,沒有什麼?我說不出來,所謂脈礦是什麼?也許,就是找到我心目中的宗師,一本一本讀完他所有的書,還有他書中經常引用的書…
2009/11/27
從《昨夜雪深幾許》書中挑龍瑛宗全集做為我讀台灣文學的起始點。因為陳芳明提到的人當中只有龍瑛宗我最陌生,而且是一個純粹只是為了創作慾,沒有額外企圖的小說家。有的為鄉土而寫,有的為政治、為歷史、為女權…
我並不是為了愛這塊土地,才想讀台灣文學。我的愛沒有那麼的飽滿,只能愛自己的生命,沒有多到可以延伸給這塊土地。
2009/11/28
昏暗的秋晨,我從鑾的被窩裏爬出來。
鑾起床後,我會翻個身鑽進她的被窩裏,再睡一個夢的飄程,這是最近才養成的習慣。我一向習慣睡在比較硬又薄的床墊上,鑾也跟我這樣過了大半輩子。最近她換了一組厚又軟的床墊,我堅持不換,因為在軟墊上我會睡不著。
鑾的被窩裏,有一種淡淡香味、柔軟的溫度,是在這個夜裏蘊沉出來的,既使緊緊擁抱時也未曾聞過的味道。
2009/11/29
龍瑛宗的小說讀起確很日本味,有點芥川龍之介的味道。我的意思是說,要以寫短篇小說成為偉大的作家不容易。我看到他有芥川龍之介那種旺盛創作企圖。
我「必需」……,我用「必需」兩個字意味著不是「選擇」,而是一種「義務」,到了某一個覺醒的時刻就會去做的事。有一天,我必需寫我父親那一代的事,我在日據時代的小說中找父親的形貌。
2009/11/30
也就是說,我準備開始寫,但我的開始卻是空的。有條界限擋著,越過界線那裏才是故事的源頭。那個年代,父親年輕的肉體內儲藏著蘊育我們的精子。當時我們是確確的存在著,像一隻蝌蚪。那些記憶還會以一種壓縮檔的形式,神秘地藏在我們的基因裏嗎?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我正在讀鍾肇政《濁流》,似乎找到了一點解壓縮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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