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5-01 20:07:08晚期風格〈書醫朱尚〉

2009年4月

2009/4/1
紀德跟表姐瑪德蓮結婚,是他年輕時對愛的無知,也是他母親死前的遺願,她在想也許正常婚姻可以克服紀德的性錯亂傾向。對於這樣的結婚實驗,紀德只能給瑪德蓮一半的愛,這一半的愛永遠是靜默的,而他另一半的愛一直飄浮著,只要一落地就會傷害瑪德蓮。
他需要有一隻手擋著直射而來的絕望,用另一隻手記錄下他生命的脈動。

2009/4/2
雅克‧里維埃爾談到普魯斯特時,他是這麼說的:他死於無經驗,但無經驗又讓他寫出了作品。他死於無知…因為他不會升火,也不知道怎麼把窗戶打開。到了我們這般年齡,也許腦子裏塞滿太多雜亂沒有用的經驗。想要寫一點東西時,腦中撈出來的永遠是零碎不堪的東西,我們只會機械式反覆地使用這些東西,完全失去了敏感度。
2009/4/3
第八週上山教圍棋。竹子湖終點站,下了一整車的人,又上了一整車的人。路邊站牌上還排排站著等車的人龍,他們臉上大部份都還掛著笑容。車行緩緩,狹小的山路兩旁零零亂亂的擺著攤販,大慨是賣海芋、盆栽、小吃…之類的,有規模的人家就沿著路邊,在海芋田中蓋了平頂的屋子,經營起餐廳來。窗邊的坐位就可以欣賞到海芋田。

2009/4/4
一個人的腦筋裏有了一點呆板的、永恆的、堅固的,感到極有興趣的東西,他會自然的似乎離開了世界,退往沙漠中去,他身邊所發生的一切會輕滑地從主要的東西旁邊溜走的。摘自杜斯妥也夫斯基《少年》
我靈魂的節奏是遲緩的,對於外界過度的刺激與壓迫會感到不安。年輕的時候,我經常為此感到羞慚。現在我懂得使用呆板的力量。

2009/4/5
每個人的生命內有一些圖謀和幻想,奇怪得乍看上去無庸置疑地認為是瘋狂的舉動。摘自杜斯妥也夫斯基《少年》
回三重看老媽。順路拜訪久未謀面的小學同學,他繼承了爸爸在菜市場的油飯攤,生意好得不得了。他說:再過幾年,把攤子收了我要去爬百岳…我印象中他沒有爬山的習慣。這種從生命中冒出來的圖謀,在他疲憊的臉上閃過一絲榮光。
2009/4/6

到房間書架上,把太宰治《人間失格》抽出來。
封面上摘錄書中一句:賜給我一個憤怒的面具吧!我現在需要這種感覺,跟自己胡鬧一下的感覺。一種生命被撬開的感覺,讓生命有個機會愰動一下。我把生活安排得太寂靜,現實世界裏政治、經濟…的混亂,已經惹不動我,我也不喜歡去惹動這個世界,也找到有趣的人可以惹,只好學著惹惱自己。
2009/4/7
印度就是一個無動於衷的深淵,什麼都會被淹沒…摘自莒哈絲《副領事》
那天,我那位賣油飯的同學,為了炫耀他家三樓頂上的空中花園,帶著我穿過有如廢墟的居家爬上屋頂。口裏唸著:做生意忙,沒時間打掃不要見怪。兩個孩子窩在角落打電腦,雜物隨著歲月在他們周圍堆砌成了碉堡。也許,這樣子感覺很安全,一種已經無動於衷的安全。
2009/4/8

我正在重讀《人間失格》。
重讀一本書的時候,你並不是想更仔細地研究書中的內容,而是想重回當時讀那本書的情境,再感染一次當時的情感。
當時我正在胡鬧我的人生。在一個以工程師為主的研究機構裏,我的頭髮已留得很長,等著幾個月後退休。我那位正經又虛偽的頂頭上司,在走廊上迎面看到我,還會假裝沒看見,像教官碰到難纏的學生那樣尷尬…
2009/4/9
公寓窗口附近的電線上卡著一只風箏,在春天風沙的吹動中破掉了。儘管如此,它仍死纏著電線不放,動不動就點頭輕敲著…摘自《人間失格》
小說是一面鏡子,會照出你的思想與情感。當時,我就處於這種狀態,已經掛在那裏好幾年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要發明一種看待事物的方式…你知道發明?一種跟理性、邏輯完全不相干的發明。
2009/4/10
到底過多久之後,重讀一本是美好的。
有些書會活在你的生命裏,攀附在某一種情感之中。當情感浮上來時像是一種食慾,但是實體的東西已經不存在了,你能連結的就只剩下一本曾經讀過的書。然後,你把思緒轉向那本書上,翻動一下舊雜記本找到當時的摘錄,再添加幾行字,想著有空要重讀那本書,想著想著…五、六年後你終於重讀了。
2009/4/11
《人間失格》的開頭談到,他小時候常在火車站的天橋上看火車,天真地以為天橋是一種觀看火車的貼心服務
(像動物園的柵欄),因此天橋對他來說等同是一種玩具。後來他才知道天橋是讓人跨越鐵道用的,從此之後他就覺得天橋一點都不好玩。這是一段很耐人尋味的描述,它意味著:沒有真正用途的東西才是玩具。也許,文學就是。
2009/4/13
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喪失記憶的?怎麼去寫她沒有說出來的話,她將說不出來的話?怎麼去寫她不再記得的自己曾經見過的東西…摘自莒哈絲《副領事》
1981年我離開一家公司從此沒有再見過那邊的人,2002年也是一樣。我一直都是這樣,每個階段的朋友都終止在一個像畢業典禮的那種日子,記憶從此堆在一個角落。不知不覺中喪失某些記憶。
2009/4/14
我開始想寫一些喪失的記憶。

有一種記憶是在夢醒之時,突然感覺夢中的情境似曾相識,心思就困在那裏,困在夢境的迷霧裏。你在記憶裡比對影像,一旦你轉進記憶之海,夢境就越來越模糊,你心急趕緊回來想抓住夢,夢卻跑得比你還快。夢境先毀掉的是混亂的邏輯,故事應聲就支離破碎,但是激烈的情感還殘留著,譬如對壯麗景象的感動…

2009/4/15
上禮拜在山上,S拿一本她去上天文星座介紹的課本給我看,有很多彩色的星雲圖片。
好久以來,我一直不想再看這類天文的圖像,因為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會浮現,我又會陷在迷霧裏。就像辻仁成《白佛》的描述:在產生這種感覺之時,視覺神經會有種被拉緊的緊繃感…夢境裏動態的星雲景像會擄走我的靈魂。我對S說:像是吃了迷幻藥…
2009/4/16
小時候,大部份的房子都有個天井。穿過廚房就到外面的天井,可以算是屋子的後院,所有跟用水有關的:廚房、浴室、廁所、後門和排水溝…都環繞在天井的週圍,你站那裏真的是被環繞著,仰頭看天就像落在一座井裏。
天井這名字取得好,它還真的要有井的功能,那個時代,一台抽取地下水的手動幫浦站立在那裏,像碩黑的頑童。
2009/4/17
當時我站著也差不多那麼高而已,得舉高雙手才能握到那根斜插在頑童身上的木棍。
孩子不知道他正在使用槓桿原理,這根木桿會撬動幫浦裏面的機構,產生真空唧筒的作用,把深藏地下三十幾公尺的清水抽吸上來。孩子樂於做這樣的事,像是去對抗一台鑄鐵做的鐵甲武士,讓全身的重量吊掛在長槍的頂端跟他博鬥,流出來清水是我們的報酬…
2009/4/18
這是一種唐吉訶德式的幻想,孩子這時候變得更加勇敢。清水從幫浦的管口不斷地湧出來,男孩也許都有這種原始的慾望,想讓水柱噴得更遠一點。清水早就滿出水桶,水道又往前邁進,越過了水桶,濺灑在地上,在星光的照耀下彈起了無數閃亮的水珠子 。在水桶旁邊洗衣服的媽媽,跟這個孩子的心境當然不同,她發現場面開始失控了…
2009/4/19

透過書寫,我得到了我所尋覓的東西,引領我的並非我所經歷過的,而是我所敘述的語氣。摘自惹內《竊賊日記》
「孩子輕一點,這樣子你會累的。水出得太猛把媽的衣服都濺濕了。」我寫的是一句溫柔的聲音,其實我從來沒有看過媽媽溫柔的那一面,當時我也不懂唐吉訶德是誰,也沒有看到彈起來的水珠子…我在書寫,在尋找一種藏在記憶裏的語氣。

2009/4/20
現在我努力向你描述的是那段時間裏,我被大自然的魔力騷亂的情形…摘自惹內《竊賊日記》
孩子跟鐵甲武士的博鬥已經進入一種合為一體的雙人鬥戲,孩子是自己這麼認為的,這就是所謂的唐吉訶德式的想像力。聽著媽媽溫柔的聲音,他以一種滑順的轉換改變了節奏。我努力地想形容的是,孩子在某種操作自如的節奏下,會跟大自然結合。
2009/4/21
此時,孩子身上所有的感官是開放的、飄逸的、自如的。
從幫浦湧出來的水流聲是主旋律,他從手掌的血脈跳動,經由木桿末端跟幫浦裏的連桿機構聯結一體,像是他的血脈正在操控著水流,水流的反作用力也傳回到手掌上,在加上耳朵聽到的水流聲,形成一套完整的回饋控制系統。眼睛這時候也明亮了起來,他放它去看天井上的星空。
2009/4/22
我無法確定在沒有光害的情況下,一對明亮的眼睛是否可以看到繁星點點中的雲河。
不管當時我是否看到,或是被後來的夢境給混了,總之我被大自然的魔力騷亂了。我看過那些用天文望眼境拍下來的照片和影片,都無法取代我腦中的影像,我看到的是整個天空,星雲隱藏在繁星之中,我看了好久才發現的,盯著看它才慢慢變大,在那裏輕輕地蠕動著…
2009/4/23
那不是我的生命,而是我賦予它的詮釋。摘自惹內《竊賊日記》

當作家在書寫一段腦中的記憶時,就某種意義來講,是一種歸鄉的旅程。這幾年我才真正懂得「歸鄉」的意義,不是回去看看過去的生命歷程而已,而是你現在需要它,記憶是一種食慾,你需要的時候它就浮現出來,你開始詮釋它,就像正在煮一道你剛創意出來的料理。
2009/4/24
認為一個人只來自威尼斯,這難免有些簡單化,在我看來,一個人也可能來自生命旅途中的其他地方。摘自莒哈絲《副領事》
所謂的「生命旅途中的其他地方」,大慨指的是記憶中的一個區塊,它有個類似「鄉愁的魅惑」,我並不是說「魅力」,而是「魅惑」,意境是完全不同的。鄉愁裏隱藏著你生命的秘密 --- 一種迷霧中的魅惑。
2009/4/25
孩子樂於幫你做一件事的同時,他會在這件事情上創造很多附加的樂趣。
我的記憶裏有一條明顯的界線,一邊是童年一邊是成年。所謂的成年就是,我開始知道什麼是正經一點、努力一點。世界上的遊戲和工作是分開的,事情沒做好會告誡自己下次要努力一點,只有這個辦法而已,然後再把這個辦法傳給下一代。甚至連遊戲也變成一種工作。
2009/4/26
從雨農國小後門繞過芝山岩,跨過復興橋,一下子就到了中正路。馬路旁的公園裏有幾棵大頭茶,去年的果實已經成熟,張開來像朵木雕的花。我會摘幾顆漂亮的雕花帶回家,裏面還會掉出一些翅果,就是長了翅膀的種子。我經常拿來表演給孩子看,把它往上拋,它會在空中旋轉飛翔像竹青蜓一樣。簡單奇妙的飛翔讓孩子們的眼睛都閃亮起來。
2009/4/27
沿著雙溪河堤的腳踏車步道走,穿過文林橋往文昌橋方向走,這段步道的兩旁有人把它當成免費的市民農地,也許是佔用了公有地,所以沒有人種菜,一窪一窪種著各種花草。引起我興趣的是向日葵,我從種子飽滿的凋謝葵花剝下幾顆葵花子…
這是兩禮拜前的事,早上突然發現花盆上兩處的土鬆了,好像有小動物要鑽出來,原來是冒芽了。

2009/4/28
這陣子讀了雨果《悲慘世界》,發現他對1789法國大革命到1815年滑鐵廬的歷史背景描述得很清楚(我很喜歡他寫滑鐵廬那一段),他用了絕大多數的篇幅,細節繁複地描寫當時的社會生活,對於讀慣了現代文學的人來說,也許會很覺得太繁瑣。
為了更瞭解這段人類最偉大的革命時代,我又借了雨果《九三》,想要似懂非懂地把它塞進腦子裏。
2009/4/29
歷史有歷史的真實性,傳奇有傳奇的真實性…傳奇是通過虛構,達到符合實際的效果…歷史和傳奇的目標是一樣的,通過描寫眼前的人來描寫永恆的人…全面介紹要靠歷史,具體介紹要靠傳奇。摘自雨果《九三》
「永恆的人」這四個字,讓我聯想起《我願意為妳朗讀》的一段:文學到底可以古老到什麼程度,而仍舊能夠讓人讀起來好像是現代作品。
2009/4/30
人獨居時,家中所有的擺設和用品總是不斷提醒你孤家寡人的荒涼。摘自卓伊‧海勒《醜聞筆記》

散步回程,我們會經過大葉高島屋。偶爾,我會想到四樓的無印良品逛一逛。這幾年每隔一段期間,我會跟鑾提起,想要搬遷到一間小公寓的念頭,裏面的擺設和用品,就像這樣感覺。一種獨居但是沒有荒涼的味道,簡單得像隨時準備幫走,卻又素樸高雅得讓你安靜地活著…

上一篇:2009年3月

下一篇:2009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