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3-31 21:57:02晚期風格〈書醫朱尚〉

2009年3月

2009/3/1
我的第一本雜記本,跟S那天拿給我看的完全一樣。咋看之下,很像我的第一雜記本,我稍微認真寫一下字體就像她那樣。
雜記本的開頭是,2002/6/18 8:23 H300辦公室,從《布巴奇計謀》摘錄的:「寧可讓人問你為什麼要退休,別等到別人問你準備什麼時候退休時,才要退休。」。當時,我的退休申請已經核准,找了一個辦公室角落蹲著…
2009/3/2
我的一生中只有兩段時期,為了一項長期目標認真地寫筆記。我所謂的筆記不是像課堂上抄錄的資料,而是在學習一項知識時,興奮自己發現什麼,雖然都是書裏學來的東西,但是我會覺得這些東西好像我本來就會的。在這種時候,我會在筆記本把腦子裏的東西,用自己方式重新描寫一次。我的高中數學筆記是用鋼筆寫的,可惜遺失了。
2009/3/3
「讀完這一頁,就開始寫一點東西,偽裝成寫作的樣子。」這句話意味著,我可以寫一本叫做《偽裝成寫作的獨白》的書。
我特別喜歡獨白式文體。《卡缪札記》有一段說:〝知識份子是那種以自己的心去觀察自己的人,我喜歡這樣,因為我高興自己能同時扮演兩個角色,觀察者與被觀察者。〞獨白式文體就以這樣的意志來寫作。
2009/3/4
帕慕克《白色城堡》裏的那位土耳其的帕夏,剛開始從他的俘虜(威尼斯人)身上學到科學知識,漸漸地他想知道他腦子裏的一切知識,這樣還不夠帕夏要知道的是更細節的東西:他從小怎麼學習的,生活上的細節,玩過什麼、聽過什麼、摸過什麼…
我之所以熱愛小說,是因為它詳細描寫一些人的生活細節,我在找一些我想要的細節…
2009/3/5
我所謂的細節並不是一般人生活上無意識的瑣碎動作,而是一種在某個人身上專屬的東西。當一個人對於自己的存在深信不疑,外界的任何變化或問題好像都與他無關,他跟世界隔著一層像雞蛋上的白色薄膜。他只要還能夠生存,他不會對這個世界索取過多,他只要有一份他專屬的,就夠了。一個人只要從自己身上專屬的東西延伸出去就夠了。
2009/3/6
陰陰冷冷的雨天。
小型公車從起站就只載著我們三個人,那一對中年夫婦在行義路下車。我總是把男女關係想得很單純,看他們下車走進溫泉會館的背影,我才動了一絲他們可能是「偷情」的念頭:這種天氣老夫老妻不會有這樣的興緻吧。
車上只剩我一個人了。霧越來越濃,濃霧在山裏像鬼魅一樣飄忽呼不定,讓山路更顯得蜿蜒曲折……
2009/3/7
……之後,我體內的某種平衡便崩解了。摘自村上春樹《麵包店再襲擊》
七點多,從捷運公館站出來。抬頭望向大馬路的盡頭,天空像一片黑色的大布幕,城市只布幕下粗糙的道具,失去原有的立體感顯得不太真實,車子在雨霧中飄忽……腦子裡蹦出村上春樹這段話。一大早出門,腦子裏空空的,機械式地把自己帶到這裏,現在突然醒來好像遺失了什麼。
2009/3/8
他的記憶力很驚人…但是,我後來發現,那是耐性、愛和忠心的成果。尤有進者,他有一種資賦,我在很久之後才知道其價值,那就是,他有能力在每位作家之中發現有價值和持久的部份。摘自亨利‧米勒《我生命中的書》
我是個反應遲鈍的人,尤其在背誦方面。學生時代為此吃盡了苦頭,我也棄絕這種無聊的練習。我只願意記住我所能理解的東西。
2009/3/9

最近有三堂課要準備,有關木工、修補書、閱讀。前兩項很簡單,可是閱讀就很難談,當我獨自一人在想這件事時,心中充滿著靈視,眼前一切事物就美好起來。可是,想到會有人問我:閱讀有什麼好處?小說都是虛構…。我一下子就會想到問這類問題的人,那張現實又理智的臉,然後我就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想說:也許,懷移是閱讀的開始。
2009/3/10
海倫凱勒的恩師安妮這麼說:閱讀應該獨立於正規的學校作業之外…為了純粹的快樂而閱讀…
我們離開學校了,如何重新解讀這句話。也許成年人比學生時代有更多的作業要做,財經、企理、電腦、親子、生活哲學、業餘嗜好、休閒資訊……都是生活要求我們要做的作業。這些不是閱讀,是作業。
如果作業太多你就沒有時間閱讀。
2009/3/11
你相信孤獨,派崔克,你也相信退隱,你浪漫得起,因為你自給自足。摘自翁達傑《一輪月亮與六顆星星》
這是一堂DIY木工課的課前說明會,教授對象是退休長青族,基金會是這麼稱呼他們的,我很討厭被這樣稱呼。我想用「自給自足」的概念來做今天課程的開場白:人會漸漸老去,不管你願不願意,都得面對孤獨。帥氣一點趁早擁抱孤獨…
2009/3/12
每本小說的第一句話都應該是:相信我,這會花一段時間,不過書中有秩序。這秩序是不明顯的,非常合乎人性的。摘自翁達傑《一輪月亮與六顆星星》
亨利‧米勒在《我生命中的書》說過:「藝術家的目標是一種最終的秩序」。他們以最真誠的心不斷地揭露自己,越是如此,他們就越能夠在他們生命中發現邏輯、秩序、紀律,這些發現就會展現在他們的創作之中。
2009/3/13
上完課得趕著下山,山下還有一堂課。
我在湖田國小門口,對著駛來的公車招手。司機回了一手信號,意思是客滿,不接客。幸好車子堵在前面,我跑了十幾步路,趕上去猛拍車窗。喊著:我有事要辦非坐這班車不可。司機轉頭瞪我,遲疑了好幾秒鐘,車上的人都在看我,擠上車的人對上不了車的人都是這種眼光。我的意志力跟他們在博鬥,車門終於開了。司機再度瞪我…
2009/3/14
雖然閱讀乍看之下也許不是創作行動,但是就某一深層的意義而言,它卻是一種創作行動。摘自亨利‧米勒《我生命中的書》找一段書中摘錄,再加一段我的回憶、聯想或是生活聯結,成了這兩年我寫日記的文體。一種我現在很難脫困的文體。有時候,我會告訴自己:沒關係你就這樣寫下去再寫十年、二十年,也是一種創舉…創作?
2009/3/15
一個人閱讀一本書的方式,就是他閱讀生命的方式。摘自亨利‧米勒《我生命中的書》
我在舊雜記本裏,找跟閱讀有關的書摘。最近派得上用場,不是要去賣弄什麼文學,只是在某個場合幫人撐場面,到時候面對的人也許根本不吃這一套。但是主題又是要談閱讀,每個人有自己的生命情調、自己的閱讀方式,也就是說閱讀是一種獨奏會。
2009/3/16
到五股圖書館上一堂書籍修補的課,意外地遇見二十年未曾謀面的老同學,我小學和初中最要好的同學。他基本上沒變,也就是說我可從他小時候的雛型,推演出眼前臉上的一些歲月的皺紋,只是深淺之間的差異罷了。我是說現在比我印象中稍微嚴肅一點、成穩一點,也許是,我們失掉一些孩子時代的親暱感。我們聊了四個鐘頭,填補我們互欠的20年記憶。
2009/3/17
赫胥黎:終究,與一般人一樣做個好的中產階級,要比做個壞的波希米亞人,一個虛假的貴族,或是二等的知識份子……好多了。摘自《卡缪札記》
他的升學補習班事業經營得很好,昨天在五股意外發現他的分部,我們約在三重的班本部見面。大略瞭解他事業版圖和征戰的意志,我笑笑地說:你是好的中產階級,而我專做不務正業的事,像是波希米亞人。
2009/3/18
放蕩不羈是絕望者的一杯奶油咖啡。摘自塞利納《茫茫黑夜漫遊》
剛開始我把自己形容成到處打零工的人,就是那種放棄好好打理自己人生的人。有些人遭遇某種絕望後,會把自己搞成那種放蕩不羈的樣子。他突然問我:這樣子會比之前上班好嗎?我才意識到他比25年前嚴肅一點,於是我打開《書的手藝人》,解釋Relieur的意思。像是端著一杯奶油咖啡。
2009/3/19
上個禮拜,鑾買了一盆大岩桐,上面結了五、六顆花苞。鑾把它放在窗台旁的木椿上,我打電腦的時候,它就在我眼角邊,那顆最大的花苞就盯著我看。那一天我發現它張開第一層花瓣,可是不巧當晚寒流來襲,整株花就凍結在那個時刻,像睡美人臉上還展揚著青春的氣息。不動,一點也不動。已經好幾天了,我才意識到這朵花死了,美美麗麗地死了。
2009/3/20
上完課,我在校門口等著往竹子湖的小型公車,多繞一程到竹子湖終點,再搭原車下山就不會有客滿搭不上車的問題。這是上次猛拍車窗之後,司機釋出的善意,建議我這樣搭車,還少算我一段票的錢。
車子才在叉路轉個彎,滑下一個陡坡,天氣馬上變了,你可以看到霧在眼前奔騰,回頭往車後看卻是陽光普照的景像。山路開始蜿蜒,到了終點,整個山谷一片白茫茫…
2009/3/21
苦楝開花了。這是春天對這個城市的承諾。
六點多就出門,整個城市籠罩在薄霧中,不是潔白的霧,帶著一點青,比較像焚燒的煙霧。早晨的空氣聞起來就有一點熱氣,偶而還有一點微風,還算是舒適的清晨。轉進小巷裏,熊寶貝幼稚園門前的那棵巨大的苦楝開花了,細細的紫花像一層層紫白色霧,朦朦地鋪點著整棵樹,你要畫它只能應用印象派筆法…
2009/3/22
基本上,作家是會恐懼聽到自己說話的聲音。翁塞特在得獎演說時,說:對我而言,說話比寫作困難很多。隔年托瑪斯‧曼得獎也說了同樣的話,他還說身為作家最厭惡的那些取巧式的即興演說家。我印象中大部份諾貝爾文學得主都不善於言詞,如果他們真的想說話,會像帕慕克得獎演說詞《父親的提箱》那樣預先寫好,然後以朗讀自己作品的方式說話。
2009/3/24
嘉漢昨天告訴我,他正在讀莒哈絲早期的小說(法文本)。電話中我也問不清楚,他大慨是說:她早期的小說文體比較一般性,有拍成電影…不像《勞兒之劫》這類的廢墟美學…
走進書店赫然發現莒哈絲《副領事》(2009.03初版),必定是這幾天才上架的。巧合就是這樣子,好像昨天就告訴我必要買這本書,也是我今年買的第一本新書。
2009/3/25
所謂「自我愛」是指素樸高貴的關心,它來自自己擁有的崇高優越性、實體的高貴以及危險選擇的神秘性。再者,所謂自我愛是指一種欲望,這欲望乃指用神秘的體驗,來實證天才如何成長、幸福與成就,如何由恩寵之一致而不斷結合的企圖。摘自托瑪斯‧曼《歌德與托爾斯泰》這段話在我讀《威廉‧麥斯特》時,那種神秘的感動完全一致。
2009/3/26
我想試著說明什麼是「神秘的體驗」?
一個人生命中的事物也得有押韻。我又想起保羅‧奧斯特的這句話。某一個清明的時刻,你感覺較明確地抓到一個「韻」,你在那裏靜靜地凝聽,神秘的體驗在這時刻就開始。這個「韻」很模糊卻似曾相識,有影像好像快要蹦出來,不能說是影像,是一種類似夢境的體驗,你知道這個「韻」早在那個像夢境的當時,就蝕刻在你的心裏…
2009/3/27
生命中有很多事到最後都可能派上用場,只是當時不會知道…摘自塔布其《普契尼的蝴蝶》
如果你碰到困境時,習慣於向外求助,找人安慰、告解、聽人意見…,那麼你生命中有很多可以派得上用場的東西,就會越藏越深。記得有人說過:某些意念一生中心確實只發生一次。但是,我想只要你抓到一次,有了「韻」,你就可以抓到好幾次。
2009/3/28
魯奇竟然會希望吸引陌生人的目光。摘自小川洋子《凍結的香氣》
就某種意義而言,我在網路上以朱尚的暱稱發表了六年多的日記,就像小說中的弘之秘密地以魯奇的名字在溜冰場表演雜耍是一樣的,一種離家出走的欲望,一種製造奇遇的幻想。有天你死了,在葬禮上,一些在不同場合認識你的人談論起你,才發現他們談的好像不是同一個人,後來才在一些細微的特質中理解這是同一個人。
2009/3/29
他不是反應快或靈活,而是真正的聰明…討厭的科目是古文和日本史…「和弟弟玩黑白棋時,會突然想到解題的方法。我平時看理論書籍的時間比解題的時間要來得多…我還想學一些外文,對哲學也很有興趣…希望可以一直喜歡數學…」…該生對用語言表達自己稍稍缺乏自信…摘自《凍結的香氣》
這是弘之青少年時的雛型,我們有著相同的雛型。
2009/3/30
春天是最討厭的季節…不利於工作…只有咖啡館才是中立的地方,不受季節變化的牽制…可以超然表現文學的理想處所。摘自托瑪斯‧曼《托尼歐‧克略格》
頭頂上的投射燈壞了一盞,我把幾盞舊燈重組修好了。其實只剩一盞燈也夠用,但是好像失掉一點已經習慣的平衡感。我習慣在固定的地方做同一件事,在咖啡店裏,幾乎都坐在同一個位子。

2009/3/31
在所有偉大的文學中都出現了迂迴航行的觀念。無論人類出發去發現什麼,無論他疲倦的身體投向時間中的那一點,最後,他都會回歸,回歸到自身之中。摘自米勒《我生命中的書》
也許,我的中心太堅固,我需要迷失的感覺。像莒哈絲《副領事》說的:我需要一個指示,好讓自己迷失。應該義無反顧,想辦法讓自己辨認不出任何熟悉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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