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0-31 21:48:55晚期風格〈書醫朱尚〉

2008年10月

2008/10/1

喉嚨沙沙的,整夜難眠。
每次我說睡不好的時候,鑾都不相信,她會考問我,像是半夜有救護車經過你聽到嗎?這一類的問題。通常我的回答是沒聽到。睡不著的時候,我都是努力讓自己不要亂動,把精神集中在某個細微的聲音,尤其遙遠的聲音更好,最後會成為一種想像。反而那些特別吵的聲音會被我忽略。這種狀態也許算是一種睡眠…

2008/10/2

也許是颱風打亂了我的生理節奏,蹲了兩天雨牢就感冒。人老更需要維持一種運轉的節奏,讓自己的手腳、身體、心肺…不停地動下去,心無旁鶩努力不懈維持這樣的節奏。
鑾已經發現我的異狀,忍到這個時候我才會聽她的話吃藥。我是個會隱藏病情的人,這是從小就養成的一種性格習性,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孩子要那麼固執地忍住病痛。

2008/10/3

他蹲下來,在腳尖前撒出五、六硬幣,再蹲低兩手撐在地上,像是鬥蟋蟀的人,嘴巴碎碎念著。
每禮拜,我隔著落地窗看到他,他在窗外的公園裏,安靜做一些異於常人的舉動。他終於走到離我窗外二、三尺的水溝邊,曲著身子站著,低頭看著手掌裏的硬幣,左手挑出一枚,像吃零食丟進嘴巴裏。這個動作讓我想起貝克特《莫洛》那個吃石頭的人。

2008/10/4

今晚圖書館特別安靜,像滑進湖心的船。
窗外黑暗的朦籠以一種神秘莫測的手法,悄悄攀上窗前的大雀榕,藏在茂密的枝葉裏,它也許有一雙夜鷺陰冷沉穩的眼睛,可以穿透死寂的黑水面,監看著它的獵物。我專心地在窗台邊修補童書,我正是那隻被盯上的獵物。猛然抬頭望向窗外,雀榕的枝葉在微風搖愰,驚動我一顆沉寂的心。

2008/10/5

繞一圈芝山岩上的步道,我們從慈惠宮下山。旁邊公園有一棵猢猻樹最近正在開花,一種倒吊的大白花。你會以為有人惡作劇,把白色大荷花用繩子倒吊在樹上,所以國外稱它為Upside Down Tree。
其實我花了將近半年才認識它。一棵奇妙的樹,讓你經歷一段好奇的觀察、猜測,到書店翻植物圖鑑,總是會在一個很巧的時機找到答案。

2008/10/6

時間如癌,正在吞噬我們。摘自亨利‧米勒《北回歸線》
下午氣溫驟降。鑾用冰涼的手勾著我的臂彎,我記得它 --- 這隻冰涼的手。一年了,送嘉漢去巴黎的那一天,也是這樣的天氣,它也是勾在這個位置。我們在無印良品同時看上一件秋天的薄外套,想的是同一件事情:那天讓嘉漢穿的就像這一款式樣。鑾說:一年了。我學米勒說:是在他巴黎第二個秋天。

2008/10/7

窗台邊的燈光跟往常一樣,可是我卻覺得它比往常暗淡,窗外也顯得更加黑暗冷清,好像黑暗是寒冷的化身。
真的變冷了,裸露的手腳摸起來乾乾皺皺的,有個意念想去披上長袖襯衣。站起來…並沒有走進房間拿衣服,另一個意念帶著我走進廚房,煮一壺開水,沖一杯熱騰騰的燕麥薏仁。後悔那天鑾問我要不要買阿華田時,我卻是搖頭。

2008/10/9

看壁毯和看畫不同…看畫的時候你不會靠近看,而是退後一、二步,就好像那是神父或老師,而看壁毯的時候,你就會靠近看,就像你對一位朋友一樣。摘自翠西‧雪佛蘭《情人與獨角獸》
配合讀這本小說,從網路上找到完整的六幅畫。我反而被藏在碎花叢裏的小動物吸引,像小時候蓋的被單上面就有類似這樣的圖案,我們經常玩著找小動物的遊戲。

2008/10/10

吧台桌上有個盤子,裏面放著散步時隨手撿回來的種子。
隨著季節變化,盤子裏也會轉換風采。當然種子放久了有些會變黑或爛掉,有些會自然乾燥成為種子標本,我會把它們收藏在罐子或是我自己做的木盒裏,大一點的就掛在吧台上當在裝飾品。現在盤子裏放的是:灤樹的小黃花、楊桃形的紅色小果實,幾顆青翠的無患子,乾燥後會像琉璃一樣的美。

2008/10/11

要不要幫你把A菜炒起來?鑾從廚房隔著布簾喊著。聽聲音就知道她在流理台前洗菜,還轉過頭朝窗台方向對著我喊。不用了,我自己會炒。我對著電腦說,沒有轉頭。
鑾準備出去跟Tracy吃晚餐。自從我答應週末在圖書館值班之後,她們姊妹倆就相約聚餐,成了一種親情慰藉。鑾是一個談一談生活瑣事就可以慰藉親友的人,而我不是。我選擇獨自在家。

2008/10/12

我是一個別人也安慰不了的人。摘自貝松《由於男人都不在了》
這是普魯斯特對十六歲男孩說的。這句話的意思是:我們這族類的人在需要療傷止痛的時候,不會採取向別人傾訴的念頭,這是從小就養成的性格,幾乎無法改變,既使結了婚以後也一樣。也許,我門從來沒有向任何人傾倒心理的垃圾,所以也沒有人會隨意的向我們訴苦…

2008/10/13

到了這一個時刻,你的靈魂充滿了要獨自一人的慾望…摘自桑多‧馬芮《偽裝成獨白的愛情》
鑾在客房講電話。我知道她正在跟梅芳講電話,也許等一下文足就會插撥進來。
不管這一整天是怎麼過的。夜晚,我就渴望回到窗台邊,偽裝成「獨自一人」。我知道這跟完全的獨自一人是不一樣的,也許真正的孤獨到來的時刻,我也會承受不了。

2008/10/14

之前整理過書櫃,把該讀完的讀完,不值一讀的賣掉。卻獨獨漏了《浮士德》,這本書該怎麼讀?那就睡前朗讀一段吧!說不定梅非斯特會聽到我七零八落的朗讀聲,到夢裏來跟我打賭…
歌德是最幸福的作家,他的一生幾乎都照著他想像的路平順地走。花了六十年寫《浮士德》,一個這麼長的計畫,剛好在他死七個月(82歲)完稿。

2008/10/15

在走廊的窗邊,掛了一個十姊妹的鳥籠。…我模仿牠的叫聲吹了一個哨,牠以為真的有人要和牠說話,就側過耳朵傾聽,也許牠從我的口哨中聽到了牠懷念的老巢,或森林和自由的訊息吧!牠在鳥籠裏一陣快樂的跳躍後,斜著幼小的腦袋一直看我。摘自皮藍德羅《已故的馬提亞‧巴斯噶》

從幼稚園出來已經天黑了。想起剛剛在教室裏,我好像是在對著小鳥吹口哨。

2008/10/16

人生有的時候,必須要做一些沒有意義的事情。摘自《已故的馬提亞‧巴斯噶》
我們剛坐下來,強勁的北風迎面吹來。第一個念頭:想在這裏坐久一點。第二個念頭:天氣還不夠冷。腦中出現的場景是:老人穿著棉質風衣縮著身子,一臉詳和地看著路上行人,像莫內看蓮花池一樣,每天看著微不足道街景,回到家後把自己關在房裏寫作。

2008/10/17

夏天似乎還不情願走。你說趕快走啦!它偏偏留著一條尾巴甩著甩著,跟你作對。
中午時刻,頂著對夏天尾巴的厭惡,在車聲吵雜的大馬路上趕路。身上所有的感官都在逃難,逃難像是一種死亡,處在感官的極點跟沒有感官是一樣的。等到一腳踏進星巴克,所有的感官才活了過來,吐了一口氣,猛吸一口咖啡香,瞳孔張大了讓溫柔的色光跨進來…

2008/10/19

我們沿著捷運高架底下的步道,走了一個多小時到新北投。秋天,我們可以這樣悠閒地走一整個早上。我會突然停在某一簇植栽前面,摘一片葉子或果實,有時候抬頭看樹上。鑾跟著就會問:這是什麼花?黃花美人蕉,平時常看到的是紅花。我撥開果實幾顆乳白的種子在手掌上滾。鑾驚喜地說:好像珍珠。摸摸看,它還真的硬得像珍珠…

2008/10/20

士林橋去年整修後,人行步道加寬了,橋中凸出半圓型台座,靠在欄干上可觀看河面景觀。我們散步到士林,回程經過這裡。夜幕正在低垂,河水黑深深的,靜靜的長流像夜襲者潛伏逼進,難怪有個朋友說過他晚上不敢到河邊去。一隻夜鷺突然飛起,在河面上繞了一圈,又回到它剛才飛起的堤岸邊,嘴巴好像對著河面碎碎唸著什麼…

2008/10/21

我覺得電影說得太多,留給觀察者的想像空間不夠,而且矛盾的是電影愈是想模擬現實,就反而愈不能代表現實,我說的現實包括內心與外在的環境。摘自奧斯特《幻影書》
我回絕阿東的好意,他是個熱心支持文化活動的人,上一次要送我《色戒》電影招待券,這一次又要給我《海角七號》。他喜歡聽我談文學,但是靜不下心來讀…

2008/10/22

我的生命被一點一滴的榨乾,死亡的過程拉長了,足足延續一生之久。摘自達哈‧班‧哲倫《暗夜無盡》
這是一本很悲淒的書,讀著讀著腦子裏浮現這段文字:五十歲,一個可以活著,也可以死去的年齡。想起早上跟七十幾歲的羽球教練打球,死亡似乎還離我們好遠好遠,但是它就是一鏟一鏟地鏟掉你「活著的價值」,讓你覺得死去也可以。

2008/10/23

我用橡皮筋彈落停在牆上的蒼蠅,不會血肉模糊,就像被打昏一樣摔落地上。鑾已經看我表演這個絕招好幾次,不過每次她還是會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我,含著一點微笑。精確地說是微笑不在臉上,在眼神裏。意思是說:你過去是一個人多麼孤獨、單純又憨傻的孩子,才會自己躲著鍊出這種把戲來。我這輩似乎都著迷於這類平淡無奇個人活動。

2008/10/24

阿東常聽我說有關「時間結構」的概念。我會向朋友提出這個概念,通常是因為朋友讚許我做事很有毅力。我說那只是一種「時間結構」的規畫而已,決定一個時段(每週一次),然後你要做的就是棄絕一切外界的干擾,就像偷情那樣,用儘你的熱情去做你想做的事。阿東說他還是做不到,我笑著說:也許是情婦不夠讓你發狂著迷的關係。

2008/10/25

他需要界限,要不然他會感覺不到自己。摘自馬汀‧瓦瑟《逃亡的馬》
晚上,圖書館辦萬聖節活動。所有歡樂活動的現場我都儘量避免參與,只協助事前的準備工作。對我而言,這是小時候辦家家酒的小把戲,我可以很快地就地取材搭蓋一間簡單的家,所以她們都很喜歡我幫忙這類的工作。
面對很多事情,我總是有個活得自在的界限。

2008/10/26

幫淑慧值假日班。十點開館前,我腦子裏一直在計算…
九點多,外面廣場上跳蚤市場的人群開始躦動,我趕著把這組桌腳做好,等一下就會有人靠在玻璃門上看我。我已經全身臭汗,地上一片狼藉鋸木屑、松木條、碎木塊、工具、量具、螺絲…做好了…怎麼沒想像中的牢固…眼光環視一圈你就得找出解決的辦法,施工的趣味就在於此。

2008/10/27

轉涼了,總算像個秋天,迎著風走的感覺真好。麻雀從灤樹上飄下來,一時間讓我誤以為是落葉,可能是風引起的聯想。
找個地方喝杯咖啡吧!鑾搓搓我的手掌。要找一間有戶外座椅的,這樣的天氣我不想窩在咖啡店裏…我們坐在摩斯漢堡門廊的長椅上,像一對老夫老妻那樣,默默地看著忠誠路上的車流,輪流喝著一杯30元的廉價咖啡。

2008/10/28

指責小說中用神秘的巧合來迷惑人,是錯誤的。指責人們對日常生活中的巧合視而不見,倒是正確的。摘自《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
你這輩子還有什麼遺憾嗎?鑾勾著我的臂彎,指尖輕輕撫著。她等於是說:我覺得很幸福,你呢?也許是運氣好,就像我在做木工時遇到狀況,東翻翻西找找,總是可以找到巧合的零件,有時候巧合到你會偷笑。

2008/10/29

人的生活就像作曲。各人為美感所導引,把一件件偶發事件轉換為音樂動機,然後這個動機在各人生活的樂曲中取得一個永恆的位置。摘自《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
米蘭‧昆德拉所說的「巧合」是:事物之間會讓你會心一笑的美妙接合,就像詩句之間的押韻。保羅‧奧斯特也說:一個人生命中的事物也得有押韻。要發現這種「巧合」,你自己身上也得要有一種韻律感,否則你就會像一般人那樣視而不見。

2008/10/30

人腦中看樣子具有一塊我們可以稱為詩情記憶的區域。那裡記錄下誘人而動人的一切,使我們的生命具有美感。摘自《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
2002年開始讀小說,這本大慨是我讀的前十本書之一。當時,我所瞭解的美感只在於道聽途說的藝術觀點,沒有感受到腦子裏有詩情記憶區的存在。這幾年,它已經真實的存在了,是可讀可寫的。

2008/10/31

讀一本經典小說之後,腦子裏會做一個標記,幾年之後還想重讀。我一直忍著不要啟動重讀的機制。重讀小說像是一種回憶,要等故事在詩情記憶區裏(這個神秘的城鎮)漫遊一陣子,它會跟著那些先來的、後來的故事,混在一起做一些你意想不到的巧妙結合,孩提時代的記憶也是這樣。這就是美感孕育的神秘過程。
我想重讀機制可以啟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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