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1-31 22:21:09晚期風格〈書醫朱尚〉

2008年1月

2008/1/1
這些人全都睡著了,陷入了一種實驗性的死亡。摘自《收集夢的剪貼簿》
當時我才寫了二千個字就停下來。寫到老人昏迷三天就要醒來的那一刻,一種像是死亡的狀態下轉醒,我想在這個一點上多多琢磨。會選擇這樣,其中一個原因是:我還沒有想好,老人醒來之後,要對護士、眼前的人、對這個世界,開口說些什麼?我被困住了…
2008/1/2
當夢一再重複過去發生的事件,當夢反覆咀嚼過去,把過去變成畫面,像篩子一樣篩掉其中的含意,我們開始覺得過去跟未來一樣,永遠深不可測…摘自《收集夢的剪貼簿》
在仁寶電腦對面的怡客咖啡,這是一個禮拜中覺得最愉快的時刻。一邊讀著這本像是夢的獨白與對白的書,一邊想著:我應該讓老人醒不來,處於一種半昏迷的狀態…
2008/1/3
就某種意義來說:老人死了,他卻夢見自己還活著。
他處於一種彌留狀態的夢境中,跟現實的世界之間有一種模糊的訊息相通,他把這些訊息混成夢境裡的元素,演化成一種特殊型式的活著。有時候,他還可以輕輕地喃喃自語,就像睡夢中說夢話的人,你跟他對話,他也回答得有點像醉漢的胡言亂語。他就這樣活著,在自己創造的夢裏。
2008/1/4
彼得想再次看看自己的村莊,而愛麗卡卻想看見見到了自己村莊的彼得。她考慮的是,只有到那時她才能從頭到尾理解整個的彼得,理解他所有的憂傷,理解他那些簡短的回答…摘自《收集夢的剪貼簿》
直到父親死後多年,在回新竹老家參加家族聚會,從親族口中聽到父親的少年往事,才理解父親身上一些令人惱火、又揮之不去的東西…
2008/1/6
每週日下午到貓頭鷹圖書館值班,會路過一家新開的二手書店蘭台藝廊,一家比小小書房還小很多的書店,女主人宣稱這是台北最小的書店,她在部落格裡說:追根究底,我是個吃感覺過日子的人,不甚在意一些具象的、數字的東西,所以很快的,我整個人又沉浸在小舖的美麗氛圍裡如痴如醉。今天買了《奉使記》《黑蝶》《援助交際》…
2008/1/7
答應幫瑞榮家的小黑做一間狗屋。
上次做小白的狗屋是2003年二月,在舊雜記簿裏找到當時的草圖,尺寸是我最傷神的事,憑著瞥幾眼狗仔的身影,就要決定尺寸,實在很難下手。這一次我沒有看過小黑,瑞榮說:大慨是小白的2/3就可以了。只要把原尺寸照比例縮小,一切都變成只是工程上的事,有了上次的經驗,只花了3小時就完工。
2008/1/8
我還想再有一次機會,為自己的住家做一次木工。
再過幾年,也許把家裡改成像咖啡店的書店,經營起一家只賣文學與藝術的二手書店,保留一間房間當臥房就可以了。有這念頭已經兩、三年了,最近逛二手書店開始狂買,心裡想著將來這些書都是我店裏的寶藏,當我把書交給下一位買主時,也想像著把讀這本書的感覺一併交遞給了他。
2008/1/9
他們大半教法文,生命中極需要的一種文字。沒有他們,在遼遠的西伯利亞的邊府內恐怕無人會懂…摘自杜思妥也夫斯基《死屋手記》
嘉漢的法文名字叫Pierre,往後在日記裡將如此稱呼。最近他試著翻譯莒哈絲《如歌的行板》,我曾讀過這小說的中譯本,有點不知所云。他這段翻譯我還很滿意。法文在他生命中散發出一股強大的力量。
2008/1/10
我依然是笨拙的;我應該努力朝向只當自己希望笨拙時才笨拙。我必須學習沉默。摘自《紀德日記》
這是紀德二十歲時的日記,差不多這個年齡我也有這種感覺而且很強烈。尤其是參加刻意安排的男女交誼活動,其中以躲著教官的地下舞會,除了讓我感受在言語上的笨拙,又外加音樂節拍、舞步的笨拙,當時我陷入一種極自卑的沉默…
2008/1/11
說話有害,它會煽起混亂,沖淡顯而易見的事物。說話會使我內心失去平靜。我不認為我一生中說過什麼真正重要的話。要說什麼最重要的事情總是缺乏詞彙。摘自《收集夢的剪貼簿》
我一直在文學家的文本裏,找尋這類的文句,把我從笨拙於言語的自卑深淵中引渡出來,缺點變成了美德……現在我堅信偉大的文學家必定拙於話語。
2008/1/12
對於我想像力很少凌駕在概念之上;激奮我的,一直是後者…因為想像力太快速,所以今日很多作家只創作出內容貧乏、曇花一現的作品。對於我,一件作品的概念常常先於它的想像力好幾年。摘自《紀德日記》
當時紀德25歲(1894),一百多年前,想像力這種東西比起現在的鬼點子算得了什麼。我要說的是:紀德的敏感度超前一百多年。
2008/1/13
最美麗的東西是那些瘋狂所喚起,而理智所寫下的。記得一定要保持在兩者之中,作夢時你靠近瘋狂;寫作時你傾向理智。摘自《紀德日記》
朋友問我:在網路上寫日記,必定會隱藏一些私密和情緒,這樣一點也不真實。但是我卻認為:因為如此,會有一股暗藏的力量牽引我走向理智,把情緒化的事件經由文字的引渡,再現另一種真實。
2008/1/14
我有一個自己做的小書架,就放在窗台邊的藤椅旁。正在讀的、想讀的書就放在架上。最近我習慣於同時讀好幾本書,有些書隨時可拿來讀,也隨時可以擱下,像《紀德日記》就是這樣的書,我也不願意一次讀完,而每次擱下它時,翻個手又可取回來。還有些書只能在家裡讀,通常是很艱難的書,有時候我必須朗讀出聲來,才能堅持下去…
2008/1/15
小書架上可以放十本書。其中一本是聖經,上星期哲維送給我的(他是個虔誠的基督徒,但是從未向我傳教)。其實是我跟他說:我想讀聖經。在讀了幾年西洋文學,尤其是讀了杜思妥也夫斯基的作品之後,我堅信聖經是一本此生必讀的書。
我還沒開始讀,或許就選擇今天,我之前已經決定:每天睡前花二十分鐘讀,或許朗讀出聲會更好。
2008/1/16
生活瑣事反覆循環的日子過久了,不知不覺會讓自己變笨許多。有一天你突然發現,你無法像年輕時那樣,可以一心多用。讀書時,一邊聽著音樂,嘴裏哼著曲調,腳踩著拍子,右手還可以轉原子筆,數學題目照解無誤。每天有好幾個科目要讀,起床到出門只五分鐘…
我終於恢復了一點年輕時的麻利,可以同時讀好幾本書,而覺得自然…
2008/1/17
我選了這本小小筆記簿,為的是把它放在口袋裡。我喜歡帶著它,不論什麼地方都可以記,就如同今天我在理髮店裡那樣的不經意。摘自《紀德日記》
我也有這樣的小筆記簿(寬8.5cm長13cm)。在文具店裡很難找到我滿意的樣式,而我又樂於自己做:內頁素白。膠合不要太深,書頁就容易完全打開。封面就看手邊有什麼素雅的包裝紙…
2008/1/18
冬日午後三點半,太陽幾乎從雲端爭脫出來,終究還是被抓回去。我們穿著厚厚的外套,在磺溪河堤上走,鑾把左手插到我的右邊口袋,抖擻地緊抓著我的右手,我們一起抖了幾下,抵抗迎面而來的寒風。低著頭頂過幾道寒風,我們又一同昂起頭來,散佈薄雲的天空看起來還算明朗,一時間覺得溫暖了起來,我們同時看到有如輕雲的月亮…
2008/1/19
娛樂的方式所造成的刺激和對神經的折磨,幾乎跟工作的壓力一樣…於是享樂越來越多,而喜悅則越來越少…這種病態的追求享樂,更加被無止境的不滿足所鞭策…摘自紀德《輕微的喜悅》
我幾乎棄絕各種聲色型的娛樂,就是那些會刺激感官讓人情緒高張的活動。年輕時,我會因為自己放不開來而自卑,現在我反而慶幸我沒有那種細胞。2008/1/20
夜晚我依舊在窗台邊寫日記…
「你會想念兒子嗎?」鑾從客房出來,倒個開水,要回房時習慣於跟我說一、兩句話。
「應該要嫉妒吧!」我還是不想落入鑾的情緒缺口裏。對於這類的問話,我不習慣於正面的回答,真正意味的是什麼?連我自己也說上來。甚至在我的文字裏很少使用想念、愛…它們代表著太複雜的情緒,讓我無法歸類。
2008/1/21
我們一起夢想:在這樣的陋室過著貧窮的學生生活,用一支無拘無束的筆做為唯一的謀生工具。你把腳伸到書桌那邊,腳底下是整個巴黎。隱居在那兒做著你不朽作品的夢,不完成它絕不出房門。摘自《紀德日記》
不久前嘉漢丟了筆盒。巴黎的筆很貴,他忍了兩天才買到便宜一點的筆,他說沒有筆的日子很難過…我們寄去的筆終於收了。
2008/1/22
他不是個大有智慧的人,也不是個偉大的人,但卻是個聰明人,把自己每一分力氣都妥善運用直到他達成天才的形態。尤其是運用周圍情境,懂得如何從己身所有之中獲益,把己身所無掩蓋起來。摘自《紀德日記》
這句話的意思到了這幾年我才真的懂。或許經歷了徒勞的中年期,讓自己閒下來,才知道自身才能的極限,善用這份極限…
2008/1/23
天氣回溫了兩天,又驟冷下來。望著窗外的寒夜,街口的路燈散發冷白的光,水銀燈泡周圍一圈圈光暈裏,藏著有如微塵的藍光,眼前一切的光都帶著一絲寒意。
夜在寒風的摧逼之下,往黑暗的邊緣再深探一步,當你盯著它看,它會安靜下來開始緩行,慢條斯理地讓你覺得這一夜會特別的長,剛剛過去的白天被隔在一段很長的暗夜之外。
2008/1/24
我寫作只為了那我尚未完全確知如何去思考而我亦欲去思考的東西。在這層意義上來說,我是個為了改變自己而寫作且為了不再依然思考同樣事物的實驗者。……傅柯
這段話是嘉漢從法文翻譯過來的。最近我的寫作正陷在泥沼裏,也是意味著:我開始無法改變自己。失去了做實驗的勇氣,因為我怕連現在擁有的一點文字能力也一併失去。
2008/1/25
只有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天,才能說自己幸福不幸福。…在這之前,一個人應該盡量掌好他的船舵。……有什麼罪,是沒有把你的一生提高到應有的高度。摘自羅蘭‧高蝶《史柯塔的太陽》
這兩段話是神父對史柯塔家族的後代埃里亞說的。他本來以為一輩子守著媽媽留給他的煙草店就好了,也就是認命了。神父告訴他要再提昇生命的高度。
2008/1/26
星期六,早上在公館有兩堂課。我會儘早出門,在台大對面的西雅圖咖啡吃早餐,讀一小時的書,才帶著一點溫煦的書氣面對一群頑皮的孩子。
幾個過於好動的孩子,在我這裏學了一段時間,從幼稚園的娃娃變成了小學生。有個媽媽看到她的孩子,終於能有模有樣地坐著下棋,感嘆地說:我的兒子終於像個人…之前,只是一隻小猩猩…
2008/1/27
對於人來說,抵抗,也就是說反抗心,是重要的。各位,一個人為了變得更美麗,把反抗心忘記的話是不行的。摘自灰谷健次郎《兔之眼》
灰谷健次郎的風格有點像村上龍,也就是說他是青少年小說界的村上龍。還沒讀完他的第一本書,就這樣說有點武斷。這樣的武斷也蠻像他們的風格,他的武斷很直接、很精準,又具理想性的堅持。
2008/1/28
我們要好好來比賽看誰活得比較好,妳也要盡量刺激我啊。摘自灰谷健次郎《兔之眼》
小谷老師因為特殊學生的事而忙碌,疏忽了丈夫……兩人開始爭吵,最後以這句話完美地收場。
在經歷一段年輕時的激情之後,夫妻之間應該慢慢地轉化成一種特殊的朋友關係,有自己獨力思考的秘密花園,不是想要搞什麼花樣,只是想要活得更好。
2008/1/29
寫日記,只是為了讓自己習慣於動筆。摘自《紀德日記》
《碎瓷片》作者琳達‧蘇‧帕克(韓裔美國人)前一陣子來台灣演講,她說每天都強迫自己寫一、二千字。或許,這是當作家最基本的訓練,就像演奏者需要每天練習演奏,讓自己習慣於演奏。但是我還是覺得寫作比較辛苦。就如柯慈在《少年時》書中說:作家比較頑強、比較纖細。
2008/1/30
如果有效果才做,沒效果就不做…將這樣的論點套用在人的生活方式上卻是錯誤的…應該思考如何讓這些孩子們的每一天的人生都快樂充實才是重要的事。摘自《兔之眼》
那孩子墊著腳尖,趴在玻璃窗上,偷瞄著我們這一群正在下圍棋孩子。下課的時候,我碰見那孩子,邀請他來上圍棋課,他告訴我:媽媽不答應,她說學圍棋沒有用…
2008/1/31
搬回台北滿六年了,鑾出門前提到這件事。我猛然想起答應鑾,要在過年前把天花板脫漆的地方修補好。
問題比我想像中複雜,不只是脫漆還有水泥塊掉落的問題,要補好天花板上這些窟窿還真不容易。當然不能跟米開蘭基羅在西斯丁教堂作畫相比,不過我還是領受到仰著頭、吊著手這種非常艱苦的姿勢。記得水泥要加洋菜粉加強黏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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