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5-31 22:23:54晚期風格〈書醫朱尚〉

2007年5月

2007/5/1
幽靈都有香味…我想這宛如是過去沉澱下來的餘味,如同記憶。摘自蘿拉‧衛特坎《幽微之光》
正在讀《史蒂芬‧金談寫作》,其實是他寫作生涯的回憶錄。以一個作家的回憶角度來看,這本書其實寫得很差。除了童年那一段之外,我幾乎聞不到〝記憶沉澱的香味〞。或許作家有兩種:一種會散發記憶的香味,另一種是依靠腦力的表演。
2007/5/2
但目前為止,我寧願將大部分的心思,去投注在孤獨之中。我開始慢慢在學,於表面上作為一個好相處的人,同時卻有另外一個意識,漠然地看著這一切,不受影響地。摘自嘉漢部落格
我從未教過嘉漢用這樣的態度面對軍中無聊瑣碎的事物,他卻是跟我一模一樣。或許,心靈知道的事多於我們一生的經歷,基因似乎記下幾個世代的消息。
2007/5/3
《歷史學家》一忍再忍才讀了一半,這是一本很普通的書,所有加諸在封面前的稱讚,反倒讓它淪為一種爛書。
書中人物只是被好奇、恐懼、巧合的劇情安排推著走。這些人物只是說故事的道具,沒有夢想、沒有生命的重量、沒有造物者的戲弄,沒有一切感受到活著的東西。或許,因為我正在讀《苦煉》的關係,兩者之間有太大的對比。
2007/5/4
鳥凝視地圖的細部,環繞非洲的海,像冬天黎明的晴朗天空…經緯度不是用三角板畫的機械式線條,是用可以讓人想起畫家內在不安與餘裕的粗線條表現。摘自大江健三郎《個人的體驗》
當時我正凝視《歷史學家》蝴蝶頁上的冷戰時的歐洲地圖,我和這個叫鳥的男子一樣,對地圖有種特殊的迷戀。或許,我是為了這張地圖才買下這本書。
2007/5/5
雨停了嗎?從圖書館的大窗看出去,我正在想像雨漸漸變小,化成一層層薄霧的影像。今晚,圖書館裏安靜極了。隔壁咖啡店傳來輕柔的音樂聲中,我好像聽到一種細雨的幻音。
一對小姊妹輕輕巧巧地走過櫃台前,我從書頁的左側給她們一個讚賞的微笑。媽媽帶她們來這裡看書、借書,我們都一起享用到一間完全屬於自己的圖書館。
2007/5/6
我在公館附近的怡客咖啡,點了一客雙醬熱狗麵包。我開始喜歡吃這種早餐,是因為雙醬的關係,所謂的雙醬是蕃茄醬加芥末醬,當時我正在讀小說《咖哩香腸的誕生》。咖哩粉不小心掉進蕃茄醬裏,就像那位年輕德國軍官偶然地被困在中年婦女家裏一樣,混出一種特殊的韻味。
發現生活中的巧合,然後迷戀它,是一種多麼愉快的事。
2007/5/7
年輕人,尤其是孩子,讀書時所應該採取的態度,是什麼樣的呢?…那就是慢慢讀…雖然是很簡單的答案,但是為了做到,必須緞鍊能夠慢慢閱讀的力量…摘自大江《給新新人類》
開始〝鍛鍊〞慢讀的習慣,這本《苦煉》還算合乎標準的重,很適合鍛鍊。但是有很多剛開始讀起來還不錯,後來變成棄之可惜,讀了又乏味的書,怎麼辦?
2007/5/8
如果她想在課堂上言之有物,她非得重讀一遍不可。要吹捧任何一本文學經典,隨便說便說罷了,但是想抨擊它,非得澈底讀懂才能一針見血。摘自阿普曼《歐蘭達》
其實我並不喜歡參加讀書會,因為必須被迫讀一些自己不很喜歡的書,偏偏那些書通常又被認定是好書。如果想在討論之時,言之有物,或許正好給了一個鍛鍊慢讀的驅動力。
2007/5/9
煉金術格言:用晦澀的語言解釋難懂的問題;用更難懂的道理解釋人所不懂的道理。摘自尤瑟娜《苦煉》
大江健三郎所謂的鍛鍊,意味著中世紀煉金師的精神。讀過大江作品的人都被困在他晦澀的語言世界裏,他把文字,在火上烤,藥液裏滾,鐵鎚下敲…,爆裂、解析、熔和、沉澱…藉由這種鍛鍊過程,他想要提煉出生命的基本元素。
2007/5/10
詮釋作品時,最糟糕的不是彈錯了音,而是整體精神掌握錯誤,這才是最要命的,音樂的精神若掌握錯了,無異於褻瀆作品。摘自葉利尼克《鋼琴教師》
翻譯,就是用另一種語言重新詮釋作品,也是詮釋作者的思想。從這個層意義來看,翻譯與演奏的基本態度是一樣的。試著讀原文小說,假想自己就是譯者,這是鍛鍊慢讀的好方法。
2007/5/11
再過幾個禮拜,我需要導讀《風兒不要來》。
很多事都是巧合,圖書館正好有原文版,更巧的是中文翻譯得很差,為了言之有物,為了忠於原著,必需用我有限的英文能力,試著重譯我認為誤譯的段落。
原名《Out of Dust》竟然被維京出版社翻譯成《風兒不要來》,在這裡嚴厲譴責這種欺騙、誤導、不尊重原文的商業手法。
2007/5/12
當光最大的壞處,就是沒有一個導師向你解釋一切。每一次都是逾越規矩之後,才發現原來有一條規則。(光就是幽魂) 摘自《幽微之光》
嘉漢在軍中出了狀況,被長官臭罵一頓,還補上一句:虧你還是台大畢業的。電話中聽他沮喪的聲音,我只能說:你這樣子,爸爸會擔心的…。在軍中我們的孩子就像被拋到另外一個世界的幽魂。
2007/5/13
他又開始了寫作,…一個更為大膽的計畫…即寫一部《私人書簡》,把他對一個人所知道的一切都詳細記載下來,這個人就是他自己,寫下他的性格,他的舉止,他招認過或保守祕密、無意或有意的行為,他的思想,以及他的追求。由於計畫過於龐大,他進行了壓縮,先縮簡為此人一年的生活,接著又縮簡為一天的…摘自尤瑟娜《苦煉》
2007/5/14
翻譯有點像剷煤,你剷起一鏟煤,丟進火爐裡。每一塊煤炭都是一個字,每一剷都是一個句子。只要你沒有背痛的毛病,只要你有那個耐力一次剷上八個鐘頭十個鐘頭,火勢就會更旺…就算最後把房子給燒了也決不卻步。摘自《幻影書》
一本很孤獨的書,也是一種保羅‧奧斯特的孤獨。我的書櫃裡有各式各樣孤獨的書,可以歸類在一起。
2007/5/15
對他來說,在否定一切的道路上走得遠些,是為了要看看能否接著再肯定些什麼?把一切打亂,是為了看看這一切能否再根據別的方案或用另一種方式重組。摘自《苦煉》
當擺在你面前的事物都變成了肯定的形式時,這些事物就會依照肯定的常規懶懶散散的往前推進,從數與量的角度來看肯定有所進展。但是,心裡面似乎又失去了什麼。
2007/5/16
默片的無聲,黑白色彩,斷斷續續加速的節奏。這些都是障礙,增添了觀賞的困難,卻也減輕了意圖代表什麼的負擔。摘自奧斯特《幻影書》
〝意圖代表什麼的負擔〞就是眼前的事物以〝肯定的形式〞(改稱為〝明確的形式〞比較適當),壓迫你一切的想像力。我望著落地窗外,像是默片的街景,想著近半年來,在我心裡漸漸失去的東西。
2007/5/17
正如流經工廠區的渾濁河水中偶爾會有美麗的小魚閃現一樣,在廢紙的長河中,不時也會有珍貴書籍的書脊放出奪目的光彩,我的眼睛被它耀得發花……然後迅速把它撈出來,先在圍裙上抹抹,翻開書頁聞聞它的香味…摘自《過於喧囂的孤獨》
我想以這段文字做為上課的開場白,這是一堂市立圖書館內部的培訓課,教他們如何修補書本。
2007/5/18
是巧合?但當時我卻覺得是我用意念去命令它發生的…過去我從來就不信這些怪力亂神,可是換作你過著跟我一樣的生活,關閉外界一切,不去看四周的東西,你的視野自然就會改變。摘自奧斯特《幻影書》
看留言版就知道,我與外界之間處於一種靜默的關係,現實生活其實也差不多。在靜默中似乎有一種特殊的意念,比言語更能掌控。
2007/5/19
這幾天的心思都掛在〝如何修補書本〞的課程講綱上。其實我所有DIY的技巧都源自於同一個概念 --- 每一樣技藝都由一些最基本的操作元素組成,就是《苦煉》裏述說的煉金術哲學。現代人修補書本最大的錯誤,在於濫用膠帶,膠帶這東西根本就不是書本的元素。你必須拒絕使用膠帶,只能用白膠,就是樹脂 -- 木質唯一的接合元素。
2007/5/20
夜晚雨停了,坐在窗台邊編寫上課講綱,樓下巷弄似乎異常的冷清。
早上在悶溫的細雨中,參加一場熱鬧、亢奮的遊街活動。現在一陣陣涼風側著窗面吹,窗邊的冷空氣以渦漩的方式翻滾,帶走白天殘存體內的熱氣,這股涼意把我推向一種反差的狀態,從極度的光明瞬間掉入無盡的黑暗裡。然後你開始懷疑早上經歷的一切,是不是真的?
2007/5/21
寫作的人永遠應該與周圍的人隔離。這是一種孤獨。作者的孤獨,作品的孤獨。摘自莒哈絲《寫作》
嚴格地說,我不算在寫作。我從網路掀開一片窗呼吸到一點似有又無的人氣,也僅止於此,看起來像是一種櫥窗式的隔離。莒哈絲所說的隔離,也是這種形式的隔離,她本來在二樓房間寫作,後來搬到客廳的落地窗邊,面對花園和馬路…
2007/5/22
身在洞裡,在洞底,處於幾乎絕對的孤獨中,而發現只有寫作能救你。沒有書的任何主題,沒有書的任何思路,這就是一而再地面對書。無邊的空白。可能的書。面對空無。摘自《寫作》
莒哈絲的文字總是處於絕望、失魂、黑暗、空無……就站立在自殺、墜落、崩潰的邊緣,然後一切靜默進入一種無痛苦的痛苦狀態,開始展開她的美學。
2007/5/23
想起也該讀薩拉馬戈《修道院紀事》,這是一本我做的手工書。文本從網路下載,再將簡體轉成繁體(簡體字會破壞文字的美感),以A5的紙印成雙面,書脊採用白膠接合,當時做好之後,就寄到澎湖給嘉漢先睹為快。
早上在市立圖書館教他們〝如何修補書本〞時,就拿出這本書來引誘他們,也就是說:學會修補書本,就可以自己做書。
2007/5/24
薩拉馬戈的書都很艱深,不容易讀懂。2003年讀《里斯本圍城史》當時,我閱讀的經驗還很淺,心中一直想著有一天要再重讀。
開始讀《修道院紀事》,仍然是一本不容易讀懂的書(大陸人粗糙的翻譯讓人受不了)。書中有一種文學的神秘,讓我堅信他是一個偉大的作家。還有他提及的歷史場景,對我們而言太陌生,也因此多了一層障礙。
2007/5/25
寫作可以走得很遠……直到最後的了結。摘自《寫作》
有一天,我要心無旁騖全神貫注地寫一本小說。四年多來,這心念一直縈繞在心裡,前兩年處於準備期的喜悅 --- 一種可能成為小說家的喜悅,但是漸漸地,它成了生活中無所不在的背景雜音,我可以聽到它在知覺的邊緣呢喃,我卻把它推得遠一點。但又希望一伸手可以搆得回來。
2007/5/26
哥德、紀德、莒哈絲、赫拉巴爾、以撒‧辛格、葛林、亨利‧米勒…,這些偉大的作家到七、八十歲都還在寫作。艾瑞斯‧梅鐸寫最後一本書的時候74歲,正在跟阿茲海默症博鬥。
如果讀過《亡魂回憶錄》《普希金秘密日記》,你會相信:寫作可以超越死亡的界線,所以我現在要做的其實很簡單,就是繼續閱讀。而閱讀就是準備寫作。
2007/5/27
你的任務不是去尋找靈感,而是當靈感湧現時,能及時辨識出它們。摘自《史蒂芬‧金談寫作》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擺脫人們可能稱作的危機,歇斯底里的危機,或倦怠、衰退的危機,它彷彿是假睡狀態。孤獨也是這樣。是一種寫作。而閱讀就是寫作。摘自莒哈絲《寫作》
史蒂芬‧金這類型的作家靠著靈感寫作,這類作品終究只是一種娛樂。
2007/5/29
孤獨是自己獨自創造出的。我創造了它。因為我決定應該在那裡獨自一人,獨自一人來寫書。事情就是這樣。我獨自待在這座房子裡。我將自己關閉起來 --- 當然我也害怕。後來我愛上了這房子。它成了寫作的窩。我的書出自這座房子。也出自這種光線,出自花園。出自水塘的這種反光。我用了二十年才寫出剛才說的這些。摘自《寫作》
2007/5/30
星期三內湖有一堂新的圍棋課。
我會躲在鴻海內湖分公司對面的丹堤咖啡店裏。所謂〝躲〞的意思是:我獨自一人,在這裏安靜地讀著大江健三郎《燃燒的綠樹》,足足三小時就像人間蒸發一樣,包括我自己都說不清礎這裏的地理位置。這種躲起來的感覺很好。
我喜歡這種獨處方式,不會孤單無人陪伴,卻又孤獨一人,享有一種自在。
2007/5/31
孤獨可以有一種從集體中逃出來的歡快意義。……這些孤獨者需要揚棄他們原先歸屬的意義,以便發現別的法則,形成個別的集體。摘自《一座島嶼的可能性》
偶然在雜記本裏找到這一段,正好呼應昨天日記所謂的:〝躲〞的快感。快感來自於你已經發展出一套新的生存法則,你自己就是一個迷你的集體,最有效率、獨立自主的孤獨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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