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0-31 20:57:37晚期風格〈書醫朱尚〉

2006年10月

2006/10/1
樓下賣菜的老闆又在教訓那個不成才的兒子,〝我是沒讀什麼書,但是…〞。他喜歡扮演得像一個粗人,一個販夫走卒之類的小人物,但是他還是想告訴你,他很聰明,混得很好,甚至比那些讀書人更機伶、更上道。
其實,他最生氣的就是這兒子書讀得不好,但是我在他教訓的語意中,只聽到小人物的戲謔,而讀書似乎也沒那麼的重要。
2006/10/2
因為不問為什麼,也不問自己是什麼,所以等於不存在的人…
我們走過福林橋,在河堤上停下來,剎那間有一種不存在的感覺。天已黑了,從高高的河堤望下去,河面黑漆漆的,感受到一股神秘的力量正在吸走你的靈魂,潺潺的流水聲像是一種啃蝕靈魂的聲音。
鑾搓一搓我的手掌,你不覺得冷嗎?她把我從夜河的迷霧拉回來。
2006/10/3
每週二必須回三重照顧老媽,讓妹妹可以〝逃離〞幾個小時(如果你必須全天候照顧行動不便的人,也只能用逃離來形容),去參加共修法會。
我在這裏出生、成長、結婚,在這種意義下,三重算是我的故鄉,我的語意中似乎隱含著:三重這個地方不配上故鄉這個詞,這是一種悲哀。如果你再擴大一點看,台灣這兩個字也很悲哀。
2006/10/4
在南京西路碰到以前的老同事,手上拿著一支盲人用的點路杖。他本來近視很深,可是他沒帶眼鏡,裸著兩顆凸凸的大眼睛,看起來比以前更瘦更老,第一眼我真的以為他是盲人,再看一眼時他也認出我來。
他說去年退休了,現在正在接受盲人導領的專業訓練,總時數五百多小時是一種艱苦的挑戰。看到他手上的眼罩,我終於了解…。
2006/10/5
嘉漢就快回到家了。鑾站在窗台邊,望著樓下斜對面的路口。
要不要到站牌去等他,鑾有點坐立不安。不要緊張,我坐在窗台邊就可以看到。鑾轉頭瞪我,意思是要我不能錯過,她走到廚房切一盤水果,又回到窗台邊站著。她嬌小的身軀像筆桿子,但是她身上滿滿的母愛,實在應該像一顆飽飽實實又熱騰騰的包子。最後還是她搶先看到。
2006/10/6
印象中曾經在中秋節看過黃橙橙的大月亮,足足比平時還大二、三倍。
記得大人告訴我要等晚一點,月亮往西邊落下的時候,因為斜角的關係月亮會顯得比較大。那一夜真的很晚才睡,我也不知道大人在做什麼,我只是在等著看月亮,但是月亮一直躲在雲霧裏,最後月亮在朦朦的霧裏出現,或許是雲霧產生暈環的關係月亮感覺特別的大。
2006/10/7
做母親的,自從女兒出嫁後,似乎不像做父親的那樣感到自己與女兒分別了。摘自川端《睡美人》
從雜記本找出這段,我正在思考角色對換的問題。和往常一樣,鑾在看電視,嘉漢在房間聽法語廣播,我在窗台邊讀卡缪《第一人》。休完長假,嘉漢就要到澎湖報到。鑾似乎開始習慣這種漸行漸遠的離別方式,或許這是最好的安排。
2006/10/8
彷彿是暗示著將來的命運,下一階段的落腳處將是澎湖,提前了飄泊的異地生活,被強大的離心力甩脫到遠方。摘自嘉漢的部落格
嘉漢只有在休假回來的時候,才能寫一點東西。我想:不管將來離得多遠,也不要用msn這一類只能用來打屁的東西,我喜歡像這樣透過文字的引渡方式,把兩個遠方的世界藉由一種共同的時空向度連結起來。
2006/10/9
海明威在《流動的饗宴》裡這麼說:「…整個巴黎也都屬於我,而我屬於這本筆記本與這枝鉛筆。」我喜歡這種自由…摘自嘉漢的部落格
嘉漢把《流動的饗宴》法文本影印縮小成幾張小紙片,摺成半放入皮夾,在軍中就可以偷讀。我說用膠合的方式做成小書會更方便,另外卡缪《第一人》法文本也一起做。對他而言是最大的幸福。
2006/10/10
有些人找不到自己人生的目標,所以就把這個社會的問題當成自己的問題,這種人很容易被一群政客給鼓動,以為自己正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他們每天期待著有事件發生,以此激發抗憤之情,讓他們開始喊口號,看起來像是一個為國家的處境擔憂的正義之士。
其實,只是一群自我澎脹的弱者,正在自私又傲慢地集體傾倒心中的垃圾。
2006/10/11
黑夜之中,大海抹平一切。彷彿誰也沒有來過。彷彿我們不曾存在。摘自巴瑞科《海洋,海》
讀傅柯《瘋狂史》,腦中聯想起《海洋,海》,那種瘋人的喃喃之語,有如傅柯說的:並非來自擁有堅固城市的結實土地,而是來自海洋沒完沒了的動蘯不安,來自它那豐藏的奇怪知識,為人所未知的路途,來自奇幻的平原,世界的反面。
2006/10/12
送嘉漢到劍潭搭歸營專車。我們提早到集合地點,在一家小咖啡店坐著,我發現他坐立難安,不發一語。在這一瞬間他被擊中了,一種無力抵抗的禁錮直撲而來,一下子滲透全身,像一張巨網把你拋回現實,醒來吧!幾天的自由就在眼前煙消霧散,即使你不想睜開眼睛也是一樣。
目送他上車之後,我也感受到一股被迫返回現實的無力感。
2006/10/13
嘉漢從高雄蔦松的軍營打電話回來,用一種只有習慣於漂泊的人,才會有的輕飄的口氣對我說,他們在那裏等船期,最快可能是下週一。
我反倒嫉妒起他能有這樣的經驗。你不是帶著奈波爾《抵達之迷》嗎?我建議這幾天無聊拿出來讀一讀,對你這趟旅程必定有特殊效果。如果搭船的那一天是陰天有霧會更好。
老爸不再假浪漫了...
2006/10/14
沒有人會比藝術家更清楚,他的日子之所以會過得那麼苦,是因為他選擇要不計酬勞做他的工作,就像你所說的,他忘了他必須活下去。但是那是他的幸福。摘自亨利米勒《色史》
這本書從頭到尾連貫著一股藝術家的狂熱,不必編造什麼主題,只是一個狂人用最誠摯、狂野的文體寫出慾望的本質。因為文字的太濃嗆,沒辦法一口氣讀完。
2006/10/15
剛接完嘉漢從高雄打來的電話,文足也打來,鑾講完電話就過來坐在我對面。
天就要黑了,我放下手邊的《色史》,想溫情一點地陪她度過這一刻(距離天黑,真的也差不多才一刻鐘)。就讓她重述一次兒子的對話,可以解一點思念之情。也讓我有機會表現一下做父親的關愛,而這份關愛似乎需要透過她,才能傳達到兒子的身上。
2006/10/16
9/25種在盆裏的柚子仔,從土裏冒出芽了。盆子是以前鑾用來插花的瓷盤,我用電鑽配合小磨輪,在盤底鑽出了一個洞做為排水孔,於是它就成了我種柚子的專用淺盆。不過我還是擔心它排水不良,尤其在孵芽的階段,所以每天我使用噴霧器來維持適當的溼度。
噴霧的時刻是一種等待。鑾說我對這種〝無所事事〞的事特別的專注、癡情。
2006/10/17
在舊書攤找到哈姆森《餓》,花60元就買到。
前面附了一篇以撒‧辛格的評論,他說:整個二十世紀之現代小說學派都是從哈姆森產生出來的。這句話我實在不太能夠體會,似乎他說的是哈姆森1920得諾貝爾獎之前的作品。仔細讀了一下《餓》,才發現原來亨利‧米勒《色史》的文體也源自於此,米勒更是把這樣的文體推到文字的極限。
2006/10/18
五金行買到的洋菜粉拌在水泥中會增加黏度,用來塗抹牆壁或貼磁磚時,比較容易附著。如果沒有洋菜粉可以用白膠(南寶樹脂)取代,今天我就是用這一招,補好圖書館幼兒區牆壁上的破洞。
圖書館搬到陽明大學之後,我又開始扮演工友的角色,一有空就忙著各種自己發明的敲敲打打的活動。小孩的眼中會敲敲打打的工友就像是魔法師。
2006/10/19
藝術家和一般人的差別是,藝術家一填飽肚子就立刻回到自己那個逍遙自在的世界,在那裏他是國王,而你這種普通的蠢才吃飯就像進加油站,兩次加油之間,除了製造灰塵和黑煙之外,什麼也沒有。摘自亨利‧米勒《色史》
這本書讀了三個禮拜沒讀完,如果你問我這本書在寫什麼,我只能告訴:一個立志想當作家的人,他的胡言亂語。
2006/10/21
圍棋教了一年多,似乎又開始變成一種工作,或是一種身份的標籤。亨利‧米勒說:工作這玩意兒似乎是專為蠢才設計的。
好久沒有寫〝接龍日記〞,不是不寫而是寫不出來。不得不問自己,蠢才?這就是結局嗎?
只要你讀亨利‧米勒的任何一本書,你就會開始厭倦你的工作。但是面對米勒的文字爆破力,你只好承認自己是蠢才。
2006/10/22
也許,永遠當一個會計就是我的命運,而詩歌和文學純粹是在我頭上停落一時的蝴蝶,僅僅是用它們的非凡美麗來襯托我自己的荒謬可笑。摘自費爾南多‧佩索亞《惶然錄The Book of Disquiet 》
在光華商場偶然找到這本書,正好呼應我不安的心靈。至少我可以算是文學殿堂那個古老樓面上的一小塊磚,可以沾染到整棟建築物的生命。
2006/10/23
我們跟在一對中年婦人後面,一階一階地往上爬。她們在談運動與養生,當然穿插著一堆禮節俗套之類的瑣事。她們最希望的是,有更多的時間保養身體。好像每個人都會在不知不覺中,從某個年齡起,把生活變成一種養生活動的管理。
鑾說:曹太太每天甩手兩小時,其它的時間到處散步…。但是,我覺得這可能是她這幾年變笨的原因。
2006/10/24
氣溫驟降,迎面而來的風中充滿一種靜靜的歡欣。
走進咖啡店,紮著馬尾的女店員正忙著打開收銀機,抬頭告訴我:機器壞了。一邊打電話求救,一邊東摸西按的,她看起來像一團急速變化的烏雲。我還來不及跟她說:沒關係。收銀機喀喀的聲音就響起來。我搞了好久,怎麼你一進來就好了,她很興奮地把一切好運,全歸功於我的出現。
2006/10/25
像往常一樣,我騎著腳踏車去圖書館,拿出背包裡的板手,幾分鐘就修好手推車,快樂的工友今天只想做這一點點事。
坐在窗台邊,讀徐四金《夏先生的故事》,窗外就是那棵巨大的雀榕。這一本是不是你讀書會想介紹的書,一個圖書館員好奇地尋問我。不!我只是想把徐四金所有的書讀完,當然以作家為主軸的讀書會也是不錯的選擇。
2006/10/26
答應苑芳在圖書館籌組小說讀書會。或許,我們都得了〝懷舊症〞,懷念圖書館還在華山的那段時期所發生的一切事情。
現在這裏的環境很像華山,我們又可以在戶外架高木板上講故事給孩子聽,正好就是大雀榕樹下。我可以在窗台邊修補破書、包書皮,順便翻翻書裏的故事,那些跟我學圍棋的小朋友快要聽煩我糊亂編的故事了。
2006/10/27
起了一陣風,溜狗的女人的裙擺甩了狗兒一巴掌,狗兒慌忙轉個圈圈,鍊繩正巧絆到女人的腳踝,她輕輕一跳靈巧得像貓兒。
盹醒的時候,一縷花裙從我眼前飄過。靜靜地在玻璃窗外,無聲無息……我還沒有醒來,只有一半的存在,咖啡店裏的喧譁屬於另一半我不想醒來的存在。想像在秋天一種蟄伏的生物,還在嘗試著最後的蠢蠢欲動。
2006/10/28
週六的早晨,大城市的甦醒似乎是一種純粹的寧謐,像嬰兒的睡。
除了連鎖的咖啡店、麵包店、便利商店,其它的商店都還沒開門。街道上少許的路人大部份是早起運動的族類,擦身而過你會感染到一股〝滿足〞的活力。我說的〝滿足〞是人們好不容易可以做一點自己喜歡做的事而感到滿足。一群跳元極舞的紅衫人先我一步走進咖啡店。
2006/10/29
聰明的人把他的生活變得單調,以便使最小的事故都富有偉大的意義。摘自佩索亞《惶然錄》
迷戀文字的人最終會棄絕一切炫麗的媒體表述,他討厭在文字上添加任何裝飾,像照片、插畫、圖解、火星文…之類的東西。因為,一旦你用了那些炫麗的媒體,你就會失去無限可能性的文字表述。
生活上的單調化,也是一個作家的必然…
2006/10/30
趁大塊文化十週年慶,打八折買下納博科夫《幽冥之火》。這是一本由序言、一首長達999行的長詩、評注以及索引組成的奇異小說。當然是衝著納博科夫的盛名而買的。
準備在週日上午第一次小說讀書會時介紹這本書,並不是要當做主題書來,只是以它為例介紹各種經典小說的類型。再選另一本簡單的小說,或許是塔瑪洛《愛的答案》
2006/10/31
愛僅僅是對獨處的逐漸厭倦。於是,愛就是我們對自己的怯懦,再加上我們對自己的背叛。摘自《惶然錄》
看完這本書你就知道,或許還是不知道,除非你跟書中那位會計師有相同的獨處性格。獨處並不是隱居,面對生活俗事並不是逃避,只是不會讓麻煩惹上身,沒有獨行俠的高傲,也沒有不沾鍋的懦弱。處理完俗事就回到自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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