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8-31 22:42:13晚期風格〈書醫朱尚〉

2006年8月

2006/8/1
我這輩子快樂生活的一個秘訣就是從來不學開車。摘自艾瑞斯‧梅鐸《大海,大海》
看到這段文字,我會心一笑。小說裏的主角是一個非常懂得過簡單生活的男人,我不知道作者梅鐸,是否也是這句話的實踐者。我想至少她曾經與這樣的男人相處過一段日子,從書本前面南方朔的導讀看來,那個男人可能就是諾貝爾獎得主卡內提。
2006/8/2
天空是藍的,除了炙熱的火球什麼也沒有。藍,一種〝接近無限透明的藍〞,我引用了村上龍一本小說的書名。讓我想到書中沉浸在麻藥、酒、性、熱門音樂的年輕人。
這樣的藍似乎形容得比較真實,大氣中看起來什麼也沒有,接近無限透明。當你望向這片無限延伸的空無,它就會給你一個明確的答覆。大城市回應給你的也是一片吵雜。
2006/8/3
情緒確實存在於人格的底層或表層,而在人格的中層情緒只是演戲作假。這也是為什麼世界就像舞台,舞台表演總是那麼受歡迎....,儘管戲劇是所有藝術形式裡,最庸俗、最做作的一種,但是也最酷似人生。摘自《大海,大海》
老媽又跌倒了,左上臂骨折。在急診室裡,老媽的情緒完全處於人格的表層,她已經沒有力氣再表演下去。
2006/8/4
夏日夜晚的悶熱有時候比白天還難熬,樓下呼嘯而過的摩拖車聲特別的刺耳,像是突然射進腦子裏的飛標,又正中紅,那裏腫腫脹賬的。難道溫度和聲波之間有某種物理關聯嗎?雖然電風扇著,卻沒有什麼東西在擺動,高溫可以讓空氣凝滯。聲波在凝滯的空氣中走著就會發出一種低沈的隆隆聲。
高溫似乎也會阻絕腦子裏文字連結的活力。
2006/8/5
我生命中的大事已經過去,唯一留待我去做的只是〝在靜思中憶往〞。摘自《大海,大海》
如果可以真正地靜下來,我想寫一本像《大海,大海》這樣的小說,像是回憶錄,又像日記或哲學札記,這樣的文體形式最適合我。或許,改變一下現在寫日記的方式,就可以為嘗試寫這樣的書。想像現在我已經60歲,一個退休的圖書館館長……
2006/8/6
我不喜歡讀真正的回憶錄,除非他寫得像紀德的《窄門》、《如果麥子不死》…,其實紀德從來就不承認這些小說是他的自傳。我並不想追求所謂的真實,這輩子在我眼前一晃而過的真實,大部份都變成記憶的殘渣,隨著細胞的代謝、老化一同消散。六十歲的老人想寫回憶錄似乎有點嫌太遲、有點力不從心,但是在五十歲時,你不會想寫。
2006/8/7
如果一個人有時間以小說的方式把一生的事一點一滴寫下來,將會何等穫益啊。歡樂的部份會加倍歡樂,有趣的部份會加倍有趣,而罪行與悲痛也將因為哲思的慰藉而獲得舒緩。摘自《大海,大海》
真實的生活是枯燥乏味的,如果任憑它繼續下去,就會漸漸失去某些一直耐心陪我們走過人生的東西。這個東西就是寫作時,最珍貴的資產。
2006/8/8
雨停了,太陽又重新露臉,柏油路面一半是閃亮的,另一半是暗黑的。雨其實沒有真正的停,在陽光下還可以看到銀白色發亮的雨絲。
咖啡店在溫州街一處巷口的轉角,午後店裏只有三、五個客人,我們各自佔據靠著窗台的位子。我有三個多鐘頭的時間可以看書,也可以隨意寫點東西。〝隨意〞是我刻意加進去的,一種奇怪的虛榮心…
2006/8/9
天色快黑了,走在高高的河堤上,感覺離天空很近。
天空大體上是晴朗的,黃昏時刻顯得更加的藍。往前看可以追奔到北邊的山頂,那裏卻是烏雲密佈伸展出一朵巨大的烏雲,雲層很低好像伸手就抓得到,從烏雲的空洞中,看到的藍天顯得更加的真實,彩霞更像是遠方的天堂。好像天空有一道門,偶爾才會打開,給世人觀看天堂的實像。
2006/8/10
老人又來了,牽了兩條狗。牠們經常在我的腳下鑽來鑽去,我不習慣小動物在身旁磨蹭,或許是我從來沒有養過寵物的關係。牠們是很好的朋友、很好的伴侶,尤其是當你又老又寂寞的時候。老人除了抽煙、喝咖啡,偶爾管教一下他的狗孩子之外,什麼事也沒做。
好一個安靜、無害,也無用的人,很多人退休以後都想變成這種悠閒的人。
2006/8/11
更多時候,隱者才是人性中的妖魔的最愛︰沒有比處於隱居狀態的人更脆弱的了。….透過隱居達到一種貌似超然的境界,超拔到「世界」之上或之外,也許是吸引人的,但卻通常與靈性道路無關,也與智慧的追尋無關。人想要實踐超然,就必須住在世界裡面,住在由情緒混亂與慾望及衝突構成的日常生活之中。摘自《大海,大海》導讀
2006/8/12
這個暑假好像很忙,其實只有幾堂零星的圍棋課。我開始啟動用奇摩的行事曆,一方面是,擔心會忘記(大慨是老年的徵兆),每天打開信箱就可以自動提醒我。另一方面,可以把行事曆的網址給哲維,如果我是一個到處表演的藝人,他可以算是我的經記人。我不喜歡跟很多人談業務,信賴一個人就好,我只想讓所有繁雜的是變得簡單。
2006/8/13
生活不同於藝術會有一個結局。生活卻總是以惱人的方式,跌跌撞撞和一瘸一拐地繼續下去。摘自《大海,大海》
回三重看老媽,在616公車上讀完《大海,大海》。艾瑞斯‧梅鐸被譽為「英國最聰明的女人」,晚年卻得了阿茲海默症,從她的丈夫約翰‧貝禮寫的《輓歌》書中,描述她最後癡呆、頑固的狀態,你會覺得人生很虛無。
2006/8/14
在圖書館借到梅鐸的另一本小說《獨角獸》。與《大海,大海》在背景的處理上有很多相似之處,同樣是海邊荒涼偏辟的小鎮,再幽深一點離小鎮幾哩路,一間有如幻影的屋子...
梅鐸似乎鍾情於這種有如幻境、魅惑的情境探索。於是,她的靈魂一不小心踩到泥沼,回不來了。被禁錮在腦子裏的某一個深處,這才是她人生最後的結局。
2006/8/15
午後,咖啡店開始安靜下來。隔壁的女學生手上轉著筆,聽著MP3,頭一晃一晃的,我相信她很專心地在讀書,年輕的時候我也會耍玩這樣的把戲。對面的老婆婆讀書的樣子像是在查帳,書頁翻前翻後的,讀了後頁可能又忘了前頁,嘴巴還需要碎碎唸著,我發現她讀的是國中英文的參考書。
為什麼老年人做起年輕人的事,總是如此滑稽。
2006/8/16
我們在咖啡店裏避暑。鑾告訴我一些鄰居的八卦,有一些話題她已經說過,我還是裝作沒有聽過。
到底什麼時候開始,就再也沒有專屬於我們之間話題,除了愛的表達、家庭共同承擔的責任與事務之外,能有什麼是我們專屬的。或許,就是靜靜地聽她說,她也習慣於撥弄我的沉默,彼此得到一點磨蹭的安慰,這也算是一種最廣義的性。
2006/8/17
眼下擁有的時間卻發生了小小的變化,彷彿時間在到達她的手裡之前,就被沾污、刪去或是使用過一般。摘自艾瑞斯《獨角獸》
開始習慣於這種每週循環的圍棋課,時間似乎過得更加快,好像是一種複製的生命,生命週期只有一週。複製再複製,慢慢地就沾上了污點…
只能靠著寫日記活著,它是我的一個伴,也是我有事可做的假象。
2006/8/19
我們把週六下午的圍棋會辦得很成功,孩子來這裏除了下圍棋之外,還可以玩象棋、海戰棋、大富翁、西洋棋、戰國風雲…,我們訂了一些簡單的規則,讓孩子在對弈的思考訓練之後,期待另一場歡樂的遊戲。
你看過幼稚園的孩子面對大大棋盤,沉思、探索、篤定、猶豫、懊惱、興奮、迷茫、哭泣…的模樣嗎?像一顆掛在樹上的青蘋果。
2006/8/20
我在老媽的床邊打電腦,利用看護老媽的時間整理棋譜。老媽不時地轉頭摧我去睡覺,我只是點頭回應一下,她其實是處於時空錯亂的渾沌狀態,錯把午睡時間當成深夜。頻尿又是另一件惱人的事,如果她當真是午睡就不會頻尿,她完全被她的錯亂意識所控制。
醫療畢竟只是讓身驅繼續〝活著〞,可是這樣的〝活體〞已經無法承載靈魂。
2006/8/21
老媽大部份的時間都是昏睡的,睡醒反而成了她昏睡世界裏的一段夢。在她眼前的事物並不是真正的存在,即使存在也是錯置了時空。藥物在這些事物上敷抹了一層幻影,時間不再是記憶的主控者,時間之繩鬆綁了,記憶在腦子裏亂成一團。
前天一個親友久病纏身,選擇自殺身亡。這樣看來,人生的各種不幸與痛苦,死亡不是最難熬的。
2006/8/22
上完嘉嘉的圍棋課出來,天已經黑了,細雨還在下。
撐著傘低著頭,地上的積水劃糊了七彩繽紛的街道,我像是闖進柏青哥機器裏的彈珠,隨著下班的人潮,滾動、擠壓、碰撞,機械式地轉進捷運站,聽到閘門叮咚一聲,已經被推進長長的坑道裏,快速墜落,墜落,你會再度重生的。從芝山站出來,有一種被彈出來的快感,回家……
2006/8/23
哲學家柏格森說:一如空間有幾何學,時間有心理學。
老媽的心理出了問題。妹妹被不分晝夜地吵了四十多小時,我們請醫師開了安定劑。在回家的計程車上,我以為她看到白天會自動把心理的時間調整回來,可是她看著窗外說:外面怎麼看起來像白天,還有很多人在走路。她用錯亂的意識打造了一個堅固的時間鎖鍊,把自己閉鎖起來。
2006/8/25
前天吃了安定劑後,老媽足足睡了十幾個小時。昨天又開始大吵,因為她老是忘了她已經吃過飯,沒多久就吵著要吃飯。
在急診室裏,老媽用嘶喊的聲音,控訴我們三天沒給她吃飯。時間的鎖鍊把她扣得緊緊地,像一隻狂亂的野獸,用盡了她最惡毒字眼詛咒我們。醫師連續打了兩劑安定針也無效,這一夜我們成了急診室裏關不掉的悲歌…
2006/8/26
只要掀開床單我就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警察先生,我在這裏被綁架了,四天沒有吃飯喝水,救命啊〞,老媽狂亂地掙扎了30小時。昨夜老媽終於睡了,到底能不能稱之為〝睡了〞,我也不知道。一般人睡醒與睡前可以連貫起來,但是,老媽睡醒之後會變成怎麼樣子我們不知道。早上醒來,她開始拒絕喝水、吃東西,不認識我們。
2006/8/27
半夜老媽又吵了,幸好不認識我。我用比手畫腳的方式教她,想要逃走就要安靜。她會研究我的手勢,逃走、開鎖、開窗、剪刀、數字……,然後會想出一套脫逃的計畫,用一、兩萬賄賂我帶她脫逃。發現我沒有照她計畫做,又大喊救命~~~~,於是,又得重新比一套手勢,讓她再想一套計畫。我有三個兒子,送你一個,好不好?救我出去。
2006/8/28
他恨這個夢,現在的情形不用過去來攪和已經夠糟了。摘自愛特伍《末世男女》
終於住進病房,老媽的情緒也平穩了。可是靈魂還在記憶之海中漂浮,老是擱淺在過去的礁岩中。有時候一轉身,就錯認我是她的表弟,〝你比我哥哥少兩歲,看起來很年輕...〞,說了一會兒突然發現錯認了,對著我尷尬的笑,比了一個腦筋錯亂的手勢。
2006/8/29
跟過年那一次住院一樣,只要施打抗生素,治好尿道感染的發炎現象,老媽的神智就可以恢復。我不知道恢復的過程中,她如此混亂的腦海如何重整,重整之後又失去了什麼?改變了什麼?被綁架的幻覺還會留著嗎?幾次的攪亂、重整,她的記憶已經改變了,慢慢地她會變成另一個人。
把老媽託給了看護,在附近的咖啡店裏打盹。
2006/8/30
三餐我們都陪老媽到地下室小吃街吃飯,這樣可以加強她吃過飯的記憶,她已經不再吵沒吃飯的事。精神科醫生來看過了,初步判定沒有心理上的問題,仍舊是屬於病痛、發炎之類的生理不平衡,所引起的暫時性腦力退化現象。
也就是說,老媽的神智不清是一種癡呆現象,而不是幻覺。病痛纏身,讓她暫時應付不了太多眼前複雜的變化。
2006/8/31
但願人人都工作,盡可能久地發揮生命的作用。但願死亡降臨時,我正在菜園裡勞作,對死滿不在乎,對我未竟的園子更不在乎。摘自《蒙田隨筆》
老媽的智力已經退化到七、八歲,對很多事物的抽象意義已經模糊,像小孩一樣似懂非懂。死亡到底意味著什麼?恐懼、未知、離開、痛苦、解脫…,這幾天病痛時,她並沒聯想到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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