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3-01 21:20:24晚期風格〈書醫朱尚〉

2006年2月

2006/2/1
下午老媽的精神特別好,話也多了起來。沒多久我們就發現,她在腦子裡找不到一些記憶,不是真的失去記憶,只是遲鈍一些,眼神茫茫的在浩瀚的腦海裏迷航。不忍心讓她想太久,只要一告訴她,她就馬上想起來,一次再一次地練習,她似乎真的撿回了一些記憶。她還會拍拍頭著說:我得了書呆症。
老媽的帕金森氏症突然嚴重起來嗎?
2006/2/2
老媽繼續在她的記憶之海裏迷航,找不到熟悉的港灣停靠。當了一整晚的領航員,我累了假裝睡著。
黑暗中我不動的身影成了她眼前唯一還算熟悉的幻影,她只能向著幻影繼續質問,我到底生了什麼病?怎麼也想不起來…到了深夜二點她終於睡了。
後來我忍不住轉動了身,她又叫了我的名字,接著說:你是我兒子嗎?所以才來照顧我…
2006/2/3
昨天把老媽交給了看護,總算有了一夜好眠。專業分工似乎可以解決一切的問題。
走進病房看到老媽一臉憔悴又憂愁的樣子,原來她又恢復了記憶。記憶,這個東西很煩人,它隨時讓你記住你的處境,接著你就會推演未來,一路陷落下去。有時候,寧可讓老媽繼續失去了記憶,除了滿臉的疑惑之外,她似乎沒憂愁,像孩子一樣容易哄騙。
2006/2/4
走進病房,護士正在幫老媽量血壓,老媽用厭倦的口氣一連說了幾句:好了啦!,意思是你們真煩人。護士繼續幫她量血壓,她並沒有出力抗拒,只是又補了一句:不要再表演了,可是沒有人聽懂這句話的意思。不管你為她做什麼,她都重複這樣的話。
她開始棄絕生命,認為打針、吃藥、醫生…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是一種表演而已。
2006/2/5
強迫老媽吃下中午的藥,順著路走進二二八公園。
舞台上五、六個高中女生零零亂亂地練習一種讓肢體波湧起來的舞步。她們還在編舞的階段,跳一段停一段,其中有一個糊亂地比畫了一段,大家又跟著學一段……,看起來像一群小白癡。我這種人就是缺乏這種耍白癡的活性本質,只會死氣沉沉地胡思亂想,想要尋找一些事物的核心。
2006/2/7
沒有吃過神經官能的苦,根本不能算是吃苦。摘自亨利‧米勒《北回歸線》
這是一本狂亂的小說,一種年輕人感受到毀滅發出來的狂亂之語。
老媽已經無力去感受直撲而來的毀滅,只能陷落,陷落,再陷落。吃下精神科醫生開的鎮定劑,老媽終於安穩地睡了。除了藥物我們無辦法把她從憂鬱、幻想、自毀與狂亂的無底深淵裏拉出來。
2006/2/8
哥德在談到威廉‧邁斯特的時候,曾經說:人們尋找一個中心點,那很難,而且沒什麼道理。我認為,呈現一種豐富多樣的生活即已足夠,不必在意什麼明確的傾向;中心點終究只是知識份子的想像。摘自《北回歸線》序文
但是對我而言,豐富多樣的生活反而是一種負擔。或許是用豐富多樣的思維去尋找一個中心點,比較適合我。
2006/2/9
走進病房,老媽睜著無力的眼珠狠狠地瞪著我,殘弱又顫抖的手指頭再怎麼用力地指,也只能指到我的肚皮,罵我,怨我。我知道她想指的是鼻子,但是幾吋的距離對她而言太吃力了。
精神科醫生昨晚更改用藥,老媽一下子從頹敗、遲鈍,轉為急燥、暴烈。這不是她的選擇,她沒有選擇的氣力,藥物已經奪走了她對所有器官的指揮權。
2006/2/10
生活正是這樣,它只讓你在兩種苦難、兩種虛無合兩種絕望之間進行選擇。你所能做的,也只能從兩者之間選擇你認為比較容易忍受的,比較吸引人的,使你至少能保持一點自尊。摘自伊凡‧克里瑪《我快樂的早晨》
可憐的老媽躺在病床上,連一點選擇的權利也沒有。這麼老了,能選擇的只有死或茍活,但是你連丟出骰子的力量都沒有。2006/2/11
看著老媽急速萎縮的臉頰,我才意識這張臉是多麼的陌生。過去幾十年,我很少有時間像現在這樣注視這張臉,腦子裏也沒有儲存過一張她年輕的臉,好像她從來沒年輕過,永遠是一個嘮叨的老太婆,差別只是老和垂老。
老媽醒來了,睜開眼睛的那一刻就認出我。她已經回到正常的意識空間裏,接著就要向我訴說一個循環不停的故事。
2006/2/13
還沒踏進病房就聽到老媽氣急敗壞的嘶吼聲,她在抱怨我們這群兒女把她丟在醫院裏,交給那些神出鬼沒的鬼影醫生,護士快把她的血抽光了,卻檢查不出什麼毛病…。
看護正好要扶她起來學走路,看到我一進門,她用力地跺著腳,我感覺到地板還微微地振動。跺了幾腳走了幾步,呀!老媽的體力恢復了。但我不知道要高興,還是煩腦。
2006/2/14
拜託老媽別再講,我已經聽過一千零一遍了,妳怎麼越說越悲慘,沒有人把你綁起來,也沒有人吸乾妳的血,那是做夢的。
人老了就只剩下這一些記憶的殘渣,幸福、滿足和快樂都被吸乾後的殘渣,這就是人生最後的沉積物。死神會來看看你的沉積物,估算一下你的死期,再把沉積物榨乾一點,偶爾也加一塊小石頭來戲弄你一下。
2006/2/15
尿管拔除了,老媽撐著拐杖在長廊上學走路,遠遠就看到我,還舉起拐杖跟我打招呼。
她說的鬼影醫生下午也來了,答應安排心臟方面的檢查,老媽終於高興了。
死神輕輕地戲弄一下就離去了,還好祂只是偷走老媽的一段記憶,從一月初到二月初,這段期間她看起來精神比較差不愛講話,但是她卻想不起來這段期間所有發生的事。
2006/2/17
老媽明天就要出院。她看起來完整多了,這樣說有點奇怪,像是在說一台整修後的機器。
老媽入院的時候確實是零零散散的,一個坍塌驅殼裏零零亂亂堆著靈魂的碎片、破損的記憶、失效的器官。20幾天靠著醫院裏精心控管的藥物,靈魂重組了,記憶修復了,器官催醒了。
現代人多活出來的壽命,其實只是一種機器式的生命。
2006/2/18
老媽總算出院了,還有一些事要操點心。感覺好像很久沒有坐在窗台邊,其實每天還是在這裏寫日記,只是沒有心境去感受這個空間的存在。時間和空間不是一種實體可以觸摸的東西,它是一種模糊又恆常的價值感,這種價值感你越老就會越迷戀它,越來越來想抓住它,可是你總是抓不住它。
今晚的窗外傳來的雨滴聲,觸動了一根心弦。
2006/2/19
將自由降格到配合生產的那個部份,只要跟隨固定的經濟邏輯,你可以自由地賺取更多的利潤。不過,這樣的自由卻會像自動化所導致的後果那樣,使人類冒著愚蠢化,或者停止思考的危險。其結果是,我們分辨不出善惡,也不再提出問題,只需要單純地去適應原因與結果的邏輯關係即可。摘自納瓦蘿《思考之危境—克莉斯蒂娃訪談錄》
2006/2/20
整個寒假一陣忙亂(老媽生病、寒假圍棋密集班混在一起)之後,渴望有一段空白的時間。我把幾乎失去文字能力,怪罪於這一陣的忙亂,其實我知道問題不在這兒。在於停止思考,就是克莉斯蒂娃所說的,習慣於簡化原因和結果的思考方式。
我想如果能有一段比無聊還無聊的空白時間,或許真的可以胡思亂想一下,總比停止思考好。
2006/2/21
生命是一個迷樣的遊戲,靈魂只有極偶爾才會打開門,而且只會對那些心思感受銳利和堅持不斷的探問者打開。摘自彼得‧蓋伊《布爾喬亞經驗一百年》
至少我還做得到堅持不斷,也瞭解文學的探索並非只是個裝飾,而是深刻地觸及社會與生活。只是我所能觸及的力道太淺薄,因此堅持是必要的,然後寄望〝滴水穿石〞這種奇蹟出現。
2006/2/22
年邁的哥德死前還孜孜不倦把浮士德第二部完成,劇作家史尼茨勒是這麼說:這件事讓你有何感想!我會說這跟天才無關,而是跟人格特質有關!這是虔誠二字的最高意義!八十二歲的時候用二十歲的態度把工作做好,這就是虔誠!
最近我在找的就是這個〝虔誠〞的意境,一種不關乎宗教的虔誠。幸好我十八歲時,認真讀過哲學與數學。
2006/2/23
年輕的時候,熱愛數學因為發現它蘊藏著美,這種〝因為真而美〞的人生體驗,成了往後我工作和生活中很重要的精神支柱,當時我不知道我最終想要追求的是美。更不知道美是那麼的重要,於是你會忽略它,漸漸地你就會變成一台只會運算邏輯的機器。
或許現實的生活本來就是這樣,叫我現在重新走過,也是抵抗不住那個現實的繁雜。
2006/2/24
當經歷一段只是勞動生產的漫長歲月時(村上春樹《挪威森林》裏的永澤說:大部份的人只是勞動而已,不是努力。),有時候你會自豪的說你在為人生奮鬥。
每天在窗台邊寫日記,總是會聽到樓下菜攤老闆告誡他那不成材的兒子,說的就是他人生奮鬥的法則,那孩子還是東丟西甩地幫他收拾菜攤。菜攤是爸爸的,就像爸爸告誡的一切。
2006/2/25
老爸!該收攤了,這就是你的人生。那孩子心裏是這麼想的。
如果人生經歷,只能用來告誡子女,那你也該收攤了。我一邊寫著日記一邊這麼想。菜攤老闆還是一直碎碎念,鑾最討厭這樣的男人,所以她從來不跟他買菜。就如一則電視廣告裏,那個女人說的:四十歲的男人只剩下一張嘴巴。
菜販經常說的一句話是:不讀書也要有本事。
2006/2/27
寒風驅趕著黑夜在小巷弄裡奔馳,黑深深、冷清清。轉角的街燈撒下一片長長的人影陪著夜歸的人走一段孤獨的路。
今晚的夜有一種像黑洞般的力量,它不是直撲而來的,而是把一切都吸走的。我放任的讓它吸乾,吸乾一切的記憶。在黑夜的星空中,點畫星星之間的連線,再把記憶重新串畫起來,成為生命裏的星座,隱藏著一段神話…
2006/2/28
如果我們偶爾看到一些會爆炸、會產生碎片傷人、會發出高熱灼傷人的文章。如果我們因為這些文章而呻吟、詛咒、流淚。那我們知道,這是被逼在牆角的人寫的,除了文字之外,他已經沒有別的東西可以防衛自己,而他的文字比這些充滿欺騙和壓迫的世界還強。摘自亨利‧米勒《北回歸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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