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8-31 13:25:55晚期風格〈書醫朱尚〉

2005年8月

2005/8/1
一整天下來,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在窗台前認真地寫日記。
我把它當成一種休息,所謂的休息就是不評判的接受眼前的一切。此時我享受的是書寫當中的純粹性,以及那種能將片刻化為永恆的奇妙感覺,讓思緒與情感都能在安順的狀態下,放心地展現出溫和細緻的一面。
我希望聆聽者可以因為我的文字而感受到些什麼,又不會有負擔。
2005/8/2
在網上找到這一段話:英語的design源自拉丁語的de-sinare,是〝作-記號〞的意思。
我在做木工時,確實沒畫過什麼工程圖,只是在木材上丈量好,〝作個記號〞,就開始鋸、鑽、鑿....。想到我這種原始、粗糙的設計方式,要如何在課堂上教學,就覺得有點困擾。
現在我可以理直氣壯地說:這才是設計的原意。
2005/8/3
我睡過頭了。太陽高掛在對面兩棟大樓之間,一天當中只有這半個小時,陽光才會從窗戶照進來。我躺著還不想起來,看著微塵在陽光下飄浮,越過光亮的邊界它們就消失了。
才一下子房間就熱了起來,看來這必定是個大熱天,我開始感覺到眼前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將禁錮在一種混濁不清的昏睡狀態,等到秋天再度降臨時,才會醒過來。
2005/8/4
我想,今晚雨會下個不停。我就可以躺在床上,聽著窗外的雨聲入睡。
雨會在玻璃窗上揮灑出無數條透明扭擺的水痕,我閉著眼睛就可以看得到,就像雨水打在我的眼角膜上。颱風天的雨聲更有一種節奏的美,我會在它忽大忽小的節拍中飄忽,最後在一段持續很久的大雨聲中,把自己包裹在大自的風暴裏,進入一種歸於零的放鬆,沉睡。
2005/8/5
雨下了一整天,我在窗台前讀《盲眼刺客》,鑾除了午睡之外幾乎都在電視機前講電話,嘉漢關在房間讀書。
我們在各自的世界裏好像不需要彼此,但跟我平時一個人在家的感覺又不盡相同。我處在一種既有人陪伴卻又孤獨一人的狀態。有時候,鑾會喚我到她身邊看一段精彩的電視畫面或幫她做點什麼事,我就趁機坐在她身旁磨蹭一下。
2005/8/6
有時候,我會陷入寫作的困境,對生活上的瑣事就會心不在焉,鑾總是很敏感地嗅出味道來。她一直把我的寫作練習,看成等同於奇摩交友,只是一種她完全陌生的網路遊戲,而且是有危險性的,當然就是所謂的被騙這檔事。
於是,她會警告我不陷入太深,藉此表達一種被忽視的感覺,這樣的語氣就好像我正在進行一種精神上的出軌。
2005/8/7
開始上奇摩交友的時候,也教過鑾如何開電腦進入我的網頁,學了幾次她嫌麻煩,就不再理睬這件事情。我也為了她沒興趣分享我寫的東西,感覺有一點遺憾。
後來,我才發現寫作是一種自己的私密空間,也許她現在要不是這些,她要的是那個已經習慣多年的我。但是,我要的卻是更多,在私密空間還藏著另一場我們演得更細膩的戲。
2005/8/8
寫作之所以會形成私密空間,不在於故事的情節,而在於敘事的細膩度,這就是文字與口語之間的差別,或許是我們這些迷戀文字討厭說話的人,才有這樣的想法。
還沒有迷戀文字之前,我就是一個沉默的人,當時我以為自己是個不快樂的人,或許又很笨,可是我又自認善於分析與觀察,看不出別人比我快樂與聰明,除了沉默這個缺點。
2005/8/9
無疑地,口語是一種方便行事的東西,我們必需用它來面對現實生活上的一切事物。也就是說,我們把生活搞得亂七八糟的時候,我們的言語也會跟著亂七八糟,然後引發一連串的惡性循環。言語就這樣一步一步地癱瘓我們的文字,文字就不再介乎思考與言語之間,言語直接貫穿腦殼,侵佔我們的思考空間,我們變成一種即時反應的機器。
2005/8/10
老媽又跌了一跤,照過X光幸好沒骨折,右手臂暫時舉不起來,眼下與手臂有幾處瘀青。
或許有點驚嚇過度,說話有一種劈劈啪啪的雜音,好像有什麼東西糾纏在她的喉嚨上。她說: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沒辦法控制腳步,腳越動越快就跌倒了。
歲月會在你身上留下一道道的割痕,慢慢地糾纏你,糾纏你的聲音、你的影像、你的足跡…
2005/8/12
睡得很沉,在一股帶有秋意的風中醒來。一時間,腦筋轉不過來,為什麼是秋天?這個〝一時間〞當然很短,短到現在回想起來,都不能確定真的有這樣的感覺。
從沉睡中醒來,掉入一個短暫的時間縫隙裏,這是一種享受。小時候經常在放學後,睡個午覺,醒來的時搞不清楚是清晨,還是黃昏,迷糊好久看時鐘也不能分辨,只好問大人。
2005/8/13
已經把每個星期六的時間結構,安排得讓自己有一個期待。
在一個離家比較遠的地方,做一些平常不做的事,就像鄉下人到城裡辦事一樣,辦事雖然重要,到處遊蕩更好玩。下午到哲維的圍棋社教孩子下棋,就是我所謂的辦事,有事要辦一大早就可以出門。
找一家咖啡店吃早餐,繞一段很遠的路才到棋社,只是為了享受一種飄盪感覺。
2005/8/14
你還在飄,從四月飄到現在,像蒲公英的棉絮狀種子輕飄飄的,還不想著地,沒有目標不知道未來。必竟是年紀的人除了老死,很難想出什麼值得一提的未來。
這種輕飄飄的感覺剛開始都會另人陶醉,一旦飄久了,你會懷疑是不是就永遠無法著地。要去克服〝輕〞的虛無,比順應〝重〞的無奈,還要難以承受,必竟我們多年來習慣於重。
2005/8/15
學村上春樹寫一段
我在廚房煮南瓜湯時,電話響了,我只把火關小就去接電話。
家裏的電話通常都不是找我的,既使找我的也是一、二分鐘就能解決掉,如果是鑾,她一定要去那隻無線電話機,在瓦斯爐旁用臉頰與肩膀夾著電話邊煮邊講。還有,她拿起電話之前會先看來電顯示,才決定要不要接這通電話,而我就完全沒有這樣的習慣。
2005/8/16
電話是一家經營休閒旅遊的公司打來做市場調查的。鑾就不會接到這種無聊的電話,她拿起電話時,通常都能直接喊出對方的名字,聊天就很熱絡的展開。
打電話來的工讀生,在我〝喂〞一聲之後,開始說明問卷的內容,他們想要了解國人休閒旅遊的習慣與頻率,小女生的聲音還很稚嫩。我說我正在煮南瓜湯,沒有辦法接受太長的訪問。
2005/8/17
「不會太長啦!只要兩、三分鐘就可以」小女生怕我掛掉電話,裝出一種才剛學會的哀求尾音。
我聞到一股南瓜的香味,探頭看一下廚房裏的鍋子有沒有冒泡,幸好鍋蓋還靜靜地悶在鍋子上。心想火關得很小應該不會冒出來,「那就趕快問吧」。
問了一些基本資料,最後問到職業。我遲疑了一下:「就是在家裡等著接工作的那種行業」
2005/8/18
「您是說個人工作室,SOHO族嗎?」小女孩以比較積極面的想法,把我套用進去那個時髦的行業。「可以這麼說,但是我在家裏除了家事,沒有做什麼工作。」
其實我是處在一種飄忽狀態,介乎SOHO、待業、退休、顧問、游手好閒、義工、打零工…像這類在社會上沒有固定時間結構的人。但是我又缺乏這幾種人應該具備的最重要本質。
2005/8/19
女孩並沒有聽懂我那句話的意思,或許是急著想做完問卷。
最近三年有沒有出國旅遊?沒有。今年有沒有打算?沒有。如果要出國最想去的是那裏?可以看到地中海的那些國家。…已經兩分鐘了,我開始擔心南瓜湯的鍋底可能就要焦了,這樣問卷顯然不適合做電話訪問,「妳是學生嗎?」,是。「這問卷好像是妳的暑假作業」,
靜默…
2005/8/20
我覺得電話那端的女孩一時之間愣住了,接著她就要掛掉電話。「沒關係,我很樂意幫忙妳做完問卷,還有多少問題要問?」我趕緊接下話來。
「只剩下國內休閒旅遊部份,還要兩、三分鐘吧!您的南瓜湯還可以等嗎?」女孩的聲調剛開始有點口吃,一下子又恢復平順。我請她十分鐘後再打來,同時鼓勵她說:我兒子也做過這類的作業。
2005/8/21
打開鍋蓋,閃過冒出來的蒸氣,金黃色的湯面顯得過度濃稠,氣泡像是從泥漿噴出的熱氣,此起彼落地彈出南瓜泥。
這一回,我來不及閃過〝波〞一聲彈出來的南瓜泥,或許想聞味道靠得太近的關係,眼鏡上噴到一小點南瓜泥。火速地在鍋子裏加水攪拌,這一次加了一大碗公的水,蓋上鍋蓋再煮一陣子,讓南瓜的味道回滲到湯裏。
2005/8/22
把半顆洋蔥切丁在微波爐裏先煮熟,用濾網的杓子把南瓜泥從湯中撈出來,換成鑾就不這樣做。
某些方面我比她要求更細緻,就是所謂的龜毛,鑾說這是魔羯座的特質。幸好我這樣的特質只在獨處的時候,才會顯現出來而且自得其樂。吃鑾煮的南瓜湯時,我有自有一套吃法,先把南瓜泥用湯匙撈出來,先享用南瓜泥餐後,再享用南瓜湯。
2005/8/23
把煮熟的洋蔥丁放進金黃色南瓜湯裏,再加上一點磨菇繼續煮。其實我比較喜歡紅橙色的南瓜湯,這幾年來我對事物細節的呈現,比較能夠抓到〝對味〞的感覺。
倒入一點鮮奶,不想攪拌得太均勻,讓湯面留駐一段時間的螺旋花紋,像咖啡加入奶精那樣。或許我是迷戀於這種景像,才會比較喜歡紅橙色的南瓜湯。最後加上非常少許的鹽。
2005/8/24
把南瓜泥放進冰箱裏,冰過的南瓜泥口感會更好,可以當作下午茶的點心。
這一次的南瓜泥看起來特別的細嫩,可能是在果汁機裏攪打得足夠久的關係。鑾說煮了一輩子菜的家庭主婦絕不會有那麼大的興致,講究一道一道的程序。你不是也吃慣了,你老媽煮的連皮帶子的南瓜湯嗎?
確實會懷念小時候吃南瓜的景像,但是已經回不去了。
2005/8/26
上午的復健室還算安靜,老媽在右邊角落做電療。
我把運動腳踏車的扭轉到最大,以一種可以長時間穩定踩動的腳力,踩著,踩著。把手上的小螢幕顯示每小時14公里。機器發出低沉的沙沙聲,對面在做電磁波復健的老人抬起頭來,直直地看著我,臉頰像碰傷的芒果,兩顆眼珠子就凹陷在那裏面,空洞洞,黑深深,像一種生命的黑洞。
2005/8/27
出門辦事的日子,鑾似乎也很高興,至少一個禮拜有這麼一天,她可以獨自一個人好好地睡個甜美的午覺。
現在我們角色互換了,整天蹲在家裏的是我,對鑾而言,似乎剝奪了她獨處的空間。我從來沒有想過,過去二十多年我在上班的時間,她是怎麼獨處的,或許忙家事都來不及了,那有心情想這些。
難倒,她不需要一個私秘空間嗎?
2005/8/28
是巧合?還是預感?
鑾本來邀我一起去大直的美麗華,我正在遲疑,想建議去淡水看夕陽。她突然說:我想自己一個人去就好,喉嚨又沙啞了,一個人走著,走著,就好像在休息一樣。我看看她的臉沒有生氣的樣子,想起昨天的日記。
真的不需要我陪嗎?不用,兩個人走在一起不說話怪怪的,你又不是一個可以一路說話給我聽的人。
2005/8/29
我是鑾--
我突然想要這樣,是因為他的遲疑嗎?在拒絕他時,我腦子閃過這個問題。
接近黃昏,街道盡頭的玻璃大樓,灑落一大片燦爛的金光。剛沖過涼水的皮膚緊緊的,感覺它正射放著光澤,我的步伐輕輕的,不算是雀躍,只是輕輕的而已。畢竟,雀躍不是我這種年齡的人可以表演得出來的東西,這已經是快樂的極限,夠了。
2005/8/30
我是鑾
會想來這裏,只是想看看夜空中摩天輪旋轉發光的樣子,他說過我的性格比較像貓,對於會閃爍的東西很容易起反應。
天黑了,五光十色的夜景開始擾動我的心。或許,該讓他陪著,我一個人不敢坐上摩天輪,即使敢,我也不會。一個有家的女人獨自在遊樂場裏晃來晃去,我有一種拋家棄子的感覺,尤其是夜晚這種感覺更明顯。
2005/8/31
我是鑾
經歷一段養兒育女規律又混雜的生活之後。我漸漸忘了,我想在他身上得到什麼?我說的不是買得到的東西,而是那種〝有具體感覺的東西〞。就像年輕的時候,我們想要的,熱情的擁抱、體貼的丈夫、溫馨的家庭…這類的東西。這些東西具體嗎?有時候,它們真的是夠具體的。
拿著小吃街買的小點心,我突然歸心似劍。具體的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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