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7-24 07:27:36晚期風格〈書醫朱尚〉

2005年5月

2005/5/1
尚認為個性內向的人,在邁向老年的路上,必需維持一股追求某一種東西的意志力。否則臉上會漸漸出現一種神情,我們經常在上了年紀的老人臉上看到的,那一種不滿足、無法滿足、木訥呆滯、兩眼無神….悽涼無力的神情。
有人說:意志力其實是慾望的另一個名詞。
就老人而言,這一種意志力可以將自己從過去的歲月中暫時贖回。
2005/5/2
師父回去了,你流浪的日子也跟著結束。
你在靜默中流浪。只有在點餐時,說了簡短的餐名和飲料,連個動詞、形容詞也懶得用,書店買書、圖書館借書一句話也不用說。
你不覺得一個人獨處這麼久,難免會有自言自語的習慣嗎?對,所以才會玩起兩個自我的遊戲。一個在看,一個在說。看的人在想,說的人在做。一個肉體,一個靈。
2005/5/3
台灣的記者在大陸被中共綁架了一個小時。
我們是世界各強權的俘虜,我們的歷史、我們的夢想一直被竄改,我們像幽靈一樣漂浮在世界的邊緣,找不到可以停泊之處。我們的悲愁將永遠不夠悲愁,我們的喜悅將永遠不夠喜悅,我們的夢想將永遠不夠偉大,我們的生命將永遠沒有足夠的重要性。
以上文字部份抄自米蘭昆德拉的《無知》
2005/5/4
依舊坐在窗台前,我有好多的時間都是在這裏流逝的。
在這裏捕捉呼嘯而去的過往,把口中的喃喃自語幻化成文字,再把文字打在電腦裏,貼到網路上,留在腦子裏,為的只是讓它變得真實一點。
有一個真實的空間,有做過一個儀式把它正式的放置在那裏。
這樣我就放心了,我把歷史變成了地理,變成心靈所能遙想的一片廣闊大地。
2005/5/5
倘若時間的流逝無損世間的一切存在,那麼,再見的意義將大不相同。
回新竹做一次再見老友之旅,看他們在變局的風暴裏轉。
這世界運作如此的快速、倉皇,快速破壞得讓你來不及回頭看,又得倉皇地找一條路往前走。這個被迫轉型單位,變與不變都是一種哀傷,無法阻止變的無力感,也不敢正視強烈變動下卻變不了的尷尬與無奈。
2005/5/6
我在處理一個捐贈錯誤的事件,有人要捐東西給齊東文史工作室,卻捐到圖書館來。原來是一個夢,醒來的時候發現已經九點了。
好久沒做夢,聽說做夢是一種白天競爭謀略的演練,所以獵食動物比較常做夢,因為它們需要發展一些謀略來獵取食物,而草食動物就很少做夢,它只要會逃跑就好。早上的精神特別好,就像一隻矯健的野豹。
2005/5/7
雙手輕輕的滑過鍵盤,想描寫現在空白下來的生活。
還記得一本叫做《萬曆十五年》的書嗎?英文版書名為1587, 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意思是什麼大事也沒發生的1587年。這個平平淡淡的一年,其實卻在整個明朝歷史,甚至整個中國歷史上,產生了相當深遠的影響。
我應該用這樣的觀點看待〝什麼事也沒發生的日子〞。
2005/5/8
鑾和我帶著6吋慕斯蛋糕去看師父。師父第一次說起她的母親,一個窮得要命的女人。11歲被賣去當養女的那一天,母親把哥哥的褲子給她穿,看起來比較體面,深怕她又被退貨,前兩次都被退。隔了幾天,母親覺得那一條褲子還是很需要,就去向養母要回了褲子。
那只是一條像麵粉袋做的褲子而已,她聽到母親被譏笑,她還記得那張臉。
2005/5/9
靜靜的午後,下了一場雨。尚把頭側靠在椅背上,無意識地望著落地窗外,兩位長髮的女店員在騎樓邊燒金紙。心裏推估一下,應該是農曆初二吧!前幾天弟弟通知他5/20是老爸忌日要回去拜拜,農曆4/13沒錯。十幾年來他都是被提醒的、告知的,他已經快要忘了這個農曆的日子。1988嗎?他也不能確定。
他想這一切,明年還是會忘記。
2005/5/10
雨水在燒金紙的鐵桶壁上蒸出白白的霧氣,熊熊的火燄慢慢的化為青灰色的煙霧,倆個店員匆匆回去收拾小木桌上的祭品。尚閉上眼睛腦子裏還殘留著這一幕,時髦的服飾店前兩位美麗的小姐嘻嘻哈哈地在燒金紙,他覺得有點滑稽。這個不經意建造起來的大都市,到處都可以看到漫不經心、胡亂搭配的景象。
尚漸漸變成了美學主義者。
2005/5/11
尚又想起剛才在自助餐店被老闆瞪了一眼,責備他自做聰明把塑膠袋取下來的愚笨行為。本來以為餐盤套上塑膠袋,是店裏重視衛生的美意,猝然理解原來是老闆為了不洗餐盤耍出來的荒謬技倆。尚還是認為這是缺乏基本美學素養的問題,一個都市如果欠缺這個想望美感的屬性,它所能呈現的東西只是人類赤裸裸的慾望,一遍饑渴的景像。
2005/5/12
尚甩甩頭,甩掉沾在腦子裏的這些庸俗影像。在筆記本上寫著:一個作家如果覺得他碰到的所有人,不是荒謬就是可悲,哪能成為好作家。他想不起來這段話是在那一本書裏看到的。
作家這個名詞本來跟他這輩子沾不上一點邊的,現在50歲了,心裡頭卻偷偷地想沾點作家味道。所以當很多朋友問他退休後做些什麼事?他還是不敢說寫作。
2005/5/13
辭去圖書館工作,尚還是花大部份的時間讀書,不急著寫作。每天還是只寫150字日記,雖然寫了兩年多,目前這樣的負荷對他而言還是最適當的。
其實他也會擔心跨不出150字的框線,於是想出用〝接龍式日記〞來延展他寫作的思考空間,讓自己可以沾黏比較多的作家味,往前跨一步,享受完這一步再說。他習慣於這樣慢慢嚐盡甜頭。
2005/5/14
這是一場遊戲。尚拿實際生活的一切當道具,以小說為劇本,玩一場自己一個人就可以玩的遊戲,一種把現實拉進幻想裡的遊戲。
像唐吉訶德式的遊戲,奇摩就是那個僕人桑丘,他的熱情、愚蠢與不切實際需要有人分享,有人陪伴。對!還需要有一隻虛擬的怪獸,遊戲才能進行下去,就設定是一場瘟疫吧!文字快速墮落無力的瘟疫。
2005/5/15
我覺得人類最特出的才能,即是用字遣詞的能力,但它似乎感染了一種瘟疫。這種瘟疫困擾著語言,其徵狀是缺乏認知與臨即感,變成一種自動化反應,所有的表達化約為最一般性、不具個人色彩,而抽象的公式,沖淡了意義,鈍化了表現的鋒芒,熄滅了文字與新狀況碰撞下所逬放的火。摘自卡爾維諾《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
2005/5/16
天氣意外放晴,被困在〝雨牢〞裏的城市,突然來不及反應還靜靜地躺在大地上。
鑾像一隻永遠睡不飽的貓,還窩在她午睡專用的沙發上,輕緩地蠕動著她酥軟的身子,意思是:可以繼續窩下去,也可以起來。該出去走走了!我伸手過去拉她,她慵懶的身子有一種讓我樂於承受的輕柔重量,感覺有點重的時候,她突然又輕盈地了彈起來。
2005/5/17
一通來自大陸深圳的電話。你只要用過去20年工廠自動化的經驗,告訴我們要怎樣做就可以了。一定要在大陸嗎?沒辦法工廠都在大陸。對不起,我對去大陸沒興趣…
我並不反對工廠外移大陸,必竟台灣的工廠太多了,外移之後很多事情可以〝重新再來〞。有多少人知道這個〝重新再來〞意義是什麼?不是轉型,我是要全新的未來。
2005/5/18
一個人得放棄多少東西,才能得到〝從頭開始〞的特權? 摘自蘇珊‧桑塔格《在美國》
這一句讀起來很文學味,卻很精準,正合乎卡爾維諾所說的文學原則。
〝放棄〞就是明瞭時勢的必然選擇,〝多少〞則是策略判斷,包含放棄什麼的優先順序,在一連串〝取捨之間〞,你會愛上這種被迫更新的感覺。這時候你才開始感受到特權。
2005/5/19
重新開始可是一件大事,如果沒感受到這是一種〝特權〞,接下來的新生命一下子就會被搞成如舊的一般。
紀德説:我們要逐漸地擺脫原本保護我們,然後就來束縛我們的東西。他給了一個放棄東西的準則,看起來很簡單卻很難做到,因為我們已經被舊的生命折磨得疲憊不堪。更不知道要對新生命發生興趣,要再花多少的力氣。
2005/5/20
我回頭看那女孩好幾次,她的臉上有一種光彩,或許說是:光影在她潔淨的臉上嬉戲,來得恰當。她正在跟男朋友聊天,看起來很快樂的樣子。我只能羨慕這種青春的快樂,上了年紀的人不可能再擁有這種快樂。
我們上了年紀的人很少說〝快樂〞,通常會用〝滿足〞來取代快樂!這是因為我們漸漸地不敢期待、不想期待、停止期待。
2005/5/21
老婆婆左手托著菜籃車,右手撐著拐杖,走過騎樓。轉頭望了一下落地窗內的咖啡店,投射燈的光影在她腦子裏起了一絲絲魔幻的作用。
在隔壁的服飾店前,她緩緩地停下來,猶豫了一下才轉回頭,這時她才發現拖著菜籃車有多不方便。算了,下一次才進去吧。想著想著她還是走回咖啡店門口,在放DM的壓克力框前看了一會兒。
2005/5/22
每次買什麼東西時,總是有年輕人排在後面。以前當老師的時候,都是那些不用功的學生在她面前出糗,現在換成她隨時隨地都會在年輕人面前出糗。
她決定好就點D號餐。是說D餐呢,還是說鮪魚漢堡餐,好像認真準備功課的學生,心中還帶著一點猶豫。抬頭看看店裏好像沒有像她這把年紀的人,還有這一台菜籃車。算了吧!還是回家。
2005/5/23
但是,她心裡還有一隻活生生的鬼,牽著她在咖啡店前的騎樓徘徊。當她回過神來,發現有個年輕人盯著她看,她想不起來剛才徘徊的時候,菜籃車到底是有沒有跟著亂轉。她握緊菜籃車確定它還靜靜地站立著,心想如果現在轉頭回家,也要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心才剛定下來,那一隻調皮、好奇的鬼,不經意又狂亂地轉了起來。
2005/5/24
有些老人家,當他們不必再為了生活忙祿工作以後,漸漸地會變得跟孩子一樣,心裏那隻活生生的鬼一點也不怕把它的尾巴露出來,害得老人家必需想法子去遮掩它。
老婆婆就這樣遮遮掩掩地半露著尾巴走到自動門前,一時間門開了,心裏的鬼也嚇了一跳。好像孩子們探索神秘小屋的歷程,東窺西探地來到小屋的門前,門卻自動地開了。
2005/5/25
老婆婆在自動門前頓了一下,一個年青人閃個身先一步跨進咖啡店裏,同時也攪動起一股咖啡香,正好駐留在她的鼻尖,牽引著臉上的皺紋,帶出一種奇妙的微笑。誰都知道,當心中的小鬼發現計謀得逞時,會發出一種無法控制的微笑。
點完餐,她選了一個方便放置菜籃車的角落坐下,心裏盤算著每天來這裏吃早餐,一個月要花多少錢。
2005/5/26
一天才五、六十元不必再盤算了!她開始數落自己:妳已經盤算了一輩子,留意著每一分錢的花費,每樣東西要先問過價錢才決定買不買,妳最後的決定都是減量或是減質,這輩子妳注定過著永遠〝被削去一些〞的生活。〝被削去一些〞之後,凡事妳就草草了事,就像達不到高潮的性愛。
突然會想到用性愛來比喻,她自己也感到驚訝。
2005/5/27
從落地窗望出去,隔著一層玻璃是咖啡店前的門廊,擺了五、六張黑色大理石桌面的圓形咖啡桌,那個年輕人就坐在靠牆的角落,她不時地調開視線,假裝不是盯著他看。
門廊與騎樓之間隔著古銅色的鐵欄杆,年輕人左手臂靠在欄干上,手掌撐著左半邊的臉頰,黑框眼鏡裏藏著一雙銳利可以看穿人心的眼珠,她又想起這雙明亮的眼珠子。
2005/5/28
想起剛剛在騎樓徘徊的醜態,已經完整地被這雙眼珠子攝錄下來,記錄帶就存放在年輕人的腦子。她拿出小紙條寫上〝現代版的劉姥姥逛大觀園〞,這就是記錄帶的片名。甩了甩小紙條,心裏頭有一種自我嘲諷的快感。
教師生涯給了她一層堅實的尊嚴,包裹著她的生活,像緊握的拳頭留不住記憶的塵沙,現在她想把指節一個接一個掰開。
2005/5/29
熱衷情色遊戲的孩子們私底下也都秘密地愛著某個人,這份愛輕盈、純真,就像天堂裡吹漲的泡泡。他們甚至沒有想過,肉慾的歡愉可以得到這種細膩的喜悅。等他們長大成人以後,為了方便就會簡化事情,混淆性與愛,他們會粗魯地取笑自己以前的純真。秉性好一點的,才會偶爾溫存地懷念起那無邪的愛。摘自馬歇爾‧埃梅《綠色的馬》
2005/5/30
你確知問題的答案,包括世俗原則的答案與真實的答案。你卻沉吟不答想避開這問題,這問題竟陰魂不散地在你閉鎖的體內來回衝撞破壞,讓你不得不大叫一聲:滾開!,以驅散這威脅的破壞者,而打散的問句依舊不饒人地化為蟻狀啃咬著你能想像的每一處。
你注定要扛著逐步增加的猶豫,以故障的機械模樣喀喀咑咑的碰撞迂迴前行。
2005/5/31
演員不可避免的同時意識到角色與自我,以及存在於兩者之間的未知間隙,而陰影就落在間隙裏面。摘自巴瑞‧安斯華《道德劇》
很難過,得知一個朋友得了憂鬱症。她可以把故事講得活靈活現,小朋友聽得入迷。說故事的時候她就是最好演員,雖然她沒有正式過演過戲。
她現在就完全地陷在這個間隙裏,戲裏戲外的燈光都照不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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